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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青云寺 ...

  •   段慎独痛苦了一夜,反复想了一夜,仿佛大病一场。
      换了平时,他当场就会反击,但说这句话的是郭紫瑶,是他最心爱的人,他无法反击。他的心仿佛被铁犁犁过,支离破碎。
      第二天早上6点不到,段慎独就起了床。他觉得寂寞,打开电视,CCTV记录频道正在播放水牛和狮子的搏斗。
      我真的老了吗?我真的半截身子已入土了吗?我真的风烛残年了吗?但我的人生愿望都没有实现。他站在镜子前,心灰意冷。
      电视里,一只狮子咬住了一头母牛的咽喉。母牛挣扎了一会儿,无效,最终放弃了抗争。有一头公牛在一旁徘徊,想靠近狮子营救母牛却又迟疑不敢靠近。段慎独怒视狮子。
      狮子很冷静地咬住母牛,旁边的公牛近一步又退一步。
      他精神高度集中起来,很同情那头被咬住的母牛。
      难道就这样被咬死?其实你可以抗争!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画面。突然两只公牛从远处走来,一只大胆的公牛猛冲向狮子。狮子仍然咬住母牛咽喉,但身子稍稍挪动,躲在母牛的身体后,以避开公牛的冲撞。
      公牛毫不迟疑地绕过母牛的身体,冲到狮子身边,用角将狮子挑到半空中,摔在地上。公牛又一挑,再度将狮子挑到半空中。狮子腹部被牛角掀开一条大口子,仓皇逃离。公牛救下了母牛。
      “好!”段慎独一拳打在电视机前的桌子上,吓得欢欢叫了一声。
      段慎独觉得过去的自己就像那头母牛,甘于命运的安排,不敢抗争,以至于落得如此悲惨。而今天的他,不愿意过去的日子再延续,他要做那头勇猛无畏的公牛,无惧强敌,勇于斗争,用勇气和实力改变自己和同伴的命运。想到这里,他热血澎湃,自言自语:“只要你抗争,你就有力量,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
      他检查了欢欢的伤,没有恶化,便清理了她的排泄物,给她喂食。一夜没吃,欢欢很饿。他边喂食边思考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他想先去雍海市郊的青帝山滑翔基地,玩一次他过去一直敢想而不敢做的自由滑翔,他要做一次自我突破。过去这些年来,他买过无数本滑翔书籍,做过无数次滑翔梦,参加过一次为期7天的滑翔培训,但在妻子冷嘲热讽和自己的胆怯下,就是不敢尝试,成为他心中的痛。既然是风烛残年,半截身子入土,不如拼一把。
      “欢欢,乖,安静地待着,不然坏人要来抓哦。”他抚摸欢欢,欢欢很享受他的抚摸,用头依偎着他的手。
      他有些心疼,好好的一条狗,竟被人打成这样。下次遇到那个凶手,决不轻饶。抚摸着欢欢,他又想郭紫瑶,这是郭紫瑶的宠物,可是郭紫瑶却侮辱了他。他松开手,将盒子装在衣柜里,留了一条缝给汪汪透气,挂出免打扰牌,出了门。
      他路过郭紫瑶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动静。他推测她们还在休息,于是径直下了楼,到前台给两间房续租,叮嘱不要打扫他的房间,然后打出租车前往青帝山。
      他坐在出租车上,一言不发,心里却翻江倒海。难道我在她眼中真的只是一个风烛残年、一无所有、半个身子都埋在土中的老男人?难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真的只是她发泄的工具吗?她22岁,却睡过不少男人。我在她面前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发泄工具?我救了她和顾闵静,她一句感谢都没有。她把我当什么?
      他望窗外,车子已到山顶的滑翔场地。他咬咬牙,下定决心要飞一次。他交了钱,租了一套器材。虽然他从来没真正自由滑翔过,但培训过,对于相关操作很熟悉。姓卫的教练首先问了他会不会游泳,他回答说可不间断蛙泳2千米,卫教练很高兴,耐心地培训了他两个小时,允许他尝试。
      山顶有一个宽阔的平地,前面有一条常常的道路,道路尽头往下就是山、湖泊,远处还有村庄,再远处还有大海和沙滩。
      他背滑翔伞,在跑道上快速奔跑起来,但到了起跳时,他还是犹豫了,没有跳起来。有一次还跌倒了,擦破了手掌。卫教练鼓励了他几次。他最终下定决心,一定要飞起来。
      他倒吸一口气,回首人生42年,混混沌沌,为别人而活,为面子而活,恐惧困难,恐惧改变,不敢挑战,活得很糟糕。这种日子必须终结在今天。他下定决心,就算是死,这次也要飞起来。他奔跑起来,越跑越快,最终跳起来,飞在空中,飞了起来。
      他俯瞰着脚下的景色。湖泊闪闪发亮,树木有些扭曲,空气是那么清醒,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旁边滑翔的一对年轻情侣尖叫着,一个中年男人也得心应手。段慎独觉得自己不输于他们,控制方向,飞过湖泊,飞过一个村庄。他灵活地操作着,继续飞着,畅快淋漓。他觉得,看起来困难的事,当真正去做时,并没那么难。
      他自由地飞着,过去的那些耻辱,那些没有自由意志的日子,那些艰难过活、违心违意的日子,那些结结巴巴的房奴日子,像是风一样,统统都刮到脑后,刮出他的世界,永远地刮出他的世界。
      他大叫:“我就是我,我是段慎独,从今天起,我是新的我。我不是风烛残年,不是一无是处,不是半截身子已入土,我的青春重新开始了,我的生命重新开始。郭紫瑶,或许你瞧不上我,但我不会因为你的瞧不上而改变自己,更不会看轻自己。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是我的意愿,虽然我不会强迫你,但你不能贬低我。”
      他继续大叫,最终落在沙滩上。他打了基地的电话,基地很快就派车来将他接回了。他在基地洗了澡,来到一旁的千年古刹青云寺。青云寺乃雍海市第一大古刹,历史悠久,占地广,善男信女甚多。

      顾闵静起床后,担心段慎独心情不佳和欢欢的伤,来到他房间,看见免打扰牌,敲门也没人应,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电话问前台,前台说段慎独出门了。她对正在床头对着小镜子化妆的郭紫瑶:“大叔……出门了。”
      郭紫瑶误听成他退房走了,冷笑道:“走了?这就是男人,口口声声说可以为你死,我只不过是说了他几句,他就一声不吭地走了。我说什么?天底下的臭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顾闵静迟疑了片刻道:“姐姐,大叔……好像……真的受伤了,昨夜。也许,你的话……太重了。”
      “哪句话很重?”
      “你说他是一个风烛……残年、一无……所有、半个身子……都埋在土中的……老男人。”
      “也许有一点吧,但他不是愿意为我死吗?比起死,这点算什么?”郭紫瑶激动起来。
      “可是,你不能……瞧不起他。一个男人往往……都要……面子和尊严。”
      “面子?尊严?它们比我重要?”郭紫瑶脸气得通红,“看来他把它们看的比我还重。我就说不能相信男人,果然如此。我以为他真的是喜欢我,说的话是真的,原来也不过如此。男人们都该去死!”她右手一巴掌将桌子上的小镜子打倒在地上,啪地一声,镜子摔烂了。
      “姐姐!”顾闵静抓起郭紫瑶的手,“姐姐,别……伤害自己。”
      “我以为他不一样,没想到也是一个俗物。”
      “姐姐,他也许……只是一个人……去散心,会回来的。她还续了……房租。”
      “我不需要他续房租,我不需要依靠任何男人!”
      “大叔不是……坏人,不一样。”
      “管他呢,我们走,去海里冲浪。”

      段慎独此前来过青云寺好多次,还曾在此静修过两三回,认识里面的主持勇悟。勇悟60多岁,30多岁时已经名噪一时,现为全世界德高望重的佛家高僧,一言一行皆为世人敬重。
      勇悟和段慎独7年前相识,一见如故。
      既然来到青帝山,他很想见勇悟一面,以解除心头的困惑。他拨打了勇悟助手的电话,约好了,在观音殿后的玉佛洞见面。
      段慎独来到寺庙门口时,寺庙门口正吵吵嚷嚷,围着一大群人,领头的是一个女性中国导游。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都什么年代了,美朝都握手了,你还不让日本游客进去,太不公平了!”导游是个女的,三十来岁,很彪悍,天城口音。她身后站着四十多个日本人,其中两个日本青年用憋足的汉语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对不起,这是本寺传统,概不接待日本游客,你们请回吧。”一个老年和尚恭敬地道,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和尚一沙。
      “为什么?你们得告诉我们原因?”一个三十来岁的日本人道。
      “没有原因,这是本寺传统,请回吧,不然我们报警了。”老年和尚道。
      “傻缺,有生意不做,”中国导游骂道。
      “阿弥陀佛,积点口德吧,都是中国人。”一沙道,“日本人在中国种下多少魔,我们难道就遗忘了吗?”
      “有钱就行。”中国导游骂道。
      “对不起,我们不看了。”一个看起来八十来岁的日本人上前去劝导游,“凡事必有因,导游,我们走吧。”
      “对不起。”中国导游然赔笑道。
      段慎独没想太多,因为他早就知道青云寺不接待日本游客,就像圆明园部分景区不接待英法游客。
      进寺后,段慎独在观音殿前遇到前来接待他的一沙。一沙曾参加段慎独妻子的临终法事,又曾协助他拯救女儿柳寓都,段慎独对他颇为感激,双手合掌行礼:“一沙大师。”
      “叫我一沙好了。”一沙领着段慎独来到玉佛洞前,双手合掌,便低头告退了。
      段慎独低着头走入洞中,敲门,等到同意后推门而入。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洞里的光线。玉佛洞有两个普通卧室大小,点着油灯,灯光昏暗,十分干净。有一部分用黄丝带隔开,形成一个独立空间。四周挂满地狱图画,上面的人有被剥皮的,也有下油锅的,还有被截肢的,阴森恐怖。勇悟作为世界德高望重的高僧,修行之地却是如此狭窄艰苦。段慎独很感动。
      勇悟端坐着草蒲团上,闭着双眼,像是入睡了。他背后是一个石头生成的观音菩萨像,仿佛雕成一般。段慎独很感激勇悟,因为他平时一般不见人,或者戴着铁面具,或者总隔着纱窗,今天这样面对他,已是例外。
      “你来了。”勇悟睁开眼,声音明净柔和。
      “我来了,大师。”
      “坐。”勇悟手指一旁的蒲团。
      段慎独面对勇悟,盘腿而坐,道:“上次一别,已是一年。”
      “一年不过是一弹指,我早已忘却时间。”
      “我羡慕你。”
      勇悟用圆而有神地眼睛看着段慎独,道:“你并不羡慕我,因为你我是不同世界。”
      段慎独微微一笑,道:“很多时候我真的羡慕你。”
      勇悟微笑。
      “我此来是为了解开心中困惑。”
      “相由心生,我从你脸上看出一二。”
      “我妻子死后,我辞掉工作,下定决心重新生活,追求曾经的梦想。我不想余生还像过去那样苟活,我要开始新的人生。”
      “死,未尝不是解脱,对死者,对生者。你的新生是指什么?”
      “我现在爱上一个年轻女孩,她很漂亮,但桀骜不驯,我恐怕使出毕生的力气也难以和她在一起。”
      “一切好的东西,都是需要艰苦修炼才能得到。”
      “我真的很爱她,我发现如果不能跟她在一起,我就像一个死人,觉得活着毫无意义。”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确定誓要和她在一起?”
      “是的,不然我此生无法安宁。”
      勇悟沉默许久,叹道:“既然如此,你便去追求就是,一切都应随缘,不必回避,也不必强求。”
      “可是她嫌弃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她是怎么伤害你的自尊心的?”
      “她说我是一个风烛残年、一无是处、半截身子已入土的老男人。”
      “她的话让你想到了什么?”
      “我心中没有结论,只觉得受到巨大侮辱。”
      “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段慎独张大嘴巴,半响才道:“你是说我应该反求诸己。”
      “你不必自贬,但应该想想她为什么这么说。”
      “好的,大师。”段慎独道,“不过我认为自己还没老,还有激情。”
      “相由心生。”
      “我的心未老,永远不会老,因为我不甘心,不甘心这辈子就这样在感情和事业上一无所有!”
      “你既然心意如此坚决,为何还觉得困惑?”
      “我心虽决,但我觉得受伤了。”
      “我问你,没有她,你会怎么样?”
      “生不如死。”
      “你确定吗?”
      “确定!”
      “你对她说过没有她你生不如死的话吗?”
      “说过。”
      “你的话没有说服力,连我也不会相信。”
      “为什么?”
      “假如你连她骂你一句都接受不了,还说没有她你会生不如死,她会相信吗?”
      段慎独沉默。
      “要么面对,要么放下,你只能两者选其一。如果你认为她是你余生最大的追求,那么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你都要拿出百倍的决心和勇气,发宏愿,勇猛精进,眼中只有她,义无反顾,就像我们出家人信佛。”
      段慎独双手合掌,道:“谢谢大师。”
      “感觉得出来,她绝非普通女子。”
      “大师明鉴。”
      “好自为之,有缘再会。”
      “再会。”段慎独退出玉佛洞。勇悟没起身,也没出来相送。
      段慎独来到大雄宝殿,花钱供了一盏长明灯,请殿里一位和尚刻上“段慎独爱郭紫瑶一生”九个字。他紧闭双目,许诺不离开她。许诺完了,他很兴奋,急着想回酒店找郭紫瑶。但还没走,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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