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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陈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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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么?我不谙世事的世子殿下。”
卫纪一步步走来,直到俊秀的面容逼至蔺青阳眼前,咫尺之间,那双艳丽眼瞳中迸溅着忍耐到极致的厌恶。
“为了南湘永远的安定。”特卫首领像是终于被激怒了,他居高临下看着这空有名头的世子,向蔺青阳露出尖利的獠牙:“陈留必须死。”
蔺青阳攥紧了手中的白菊。
陈留是个老好人。
商署是南湘的命脉,民署是做学问、搞实事的人们一展身手的天下,唯有法署,在师父治下的图景里,一开始本没有投入给它太多东西,蔺青阳上政事课时,曾听师父评价这位法署的“青天大人”:
“没有陈留,法署不会存在。”师父露出赞许的神情,“在保障百姓的生活以前,我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百姓的‘公道’。这片土地经受过纷乱战火的洗礼,让上面站着的每一个人都安然无恙,已是我勉力成就的奇迹。”
“但陈留愿意在处理完重要的事务之后,再低头去听百姓控诉的声音,他没有从我这里获得太多支持,法署的运转,是陈留成就的奇迹。”
活在师父口中的陈留是个缔造奇迹的臣属,但在蔺青阳的记忆里,这有着“青天大人”美称的男人却没有太过伟岸的形象。
他与卫绫、卫纪同为王府近臣,彼此感情甚深,据闻,他与卫氏姐弟同出一乡,效忠师父以前,他们三人在战乱之年相依为命。
陈留年纪最大,又爱以他人为先,卫氏姐弟受了他许多照顾,他们三人一起投奔师父旗下,成为南湘的奠基者。
——这桩趣闻,曾一度是南湘府街头传颂的美谈。
为王府立下汗马功劳,陈留又是和卫氏姐弟一道,乃为师父第一批亲重的属下,到蔺青阳长到十几岁时,南湘已经繁荣昌盛,照理说,这样一个人,该是意气风发的高官做派。
可从蔺青阳有记忆开始,陈留就是个不到中年就生了半头华发、满面沧桑,瘦削体弱的男人,与那时雍容睿智的卫绫、心高气傲的卫纪站在一起,根本不像是年纪相近的人。
——“叫什么陈留哥呐,世子殿下。”久远的记忆中,小蔺青阳第一次向那位王府近臣见礼,被他逗乐的陈留吃力地弯下腰,在小孩跟前露出个和蔼的微笑:“得叫陈留叔。”
小蔺青阳接过他递来的糖块儿,懵懂问他:“可是上回我叫卫纪哥‘叔叔’,被他揍了呀?”
大掌落到小蔺青阳的头上,带着关爱抚了抚。
“一个人当叔叔,其他两个就能当哥哥姐姐,是不是很划算?”陈留温和地说,眼神仿佛透过了蔺青阳,看向南湘千百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
——“等长大了,会有好多好多人需要世子殿下,你也会有必须去做的事、想要保护的人呐。”
“……为了南湘的安定?”蔺青阳低声笑了起来,话音中透着浓浓的讽刺,“卫大人,究竟是大义,还是私心,我想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
陈留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倾尽所有保护的人,竟会在身后给他捅上一刀。
极尽狠辣,斩草除根。
何其讽刺?
卫纪:“看来,你积攒了太多对我的不满。”
蔺青阳脊背一寒,周身内劲往外一吐,足尖迅速一点地面,就欲拉开身位。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
卫纪没有拔刀,也没有袭击蔺青阳的要害,但在他要做到的事跟前,蔺青阳所有积极的抵抗都化为乌有,那只伸来的手朴实无华,没有一分花哨的修饰,速度?杀气?重如雷霆?
都没有,卫纪向他想要抓住的东西伸出手——于是蔺青阳手中,那枝孤零零的白菊就落入了他的掌心。
“大义?私心?呵。”容色昳丽的特卫首领掐着祭奠亡人的花,于指尖轻嗅,眼瞳里泛起一点癫狂的光:“小孩,这是我最后一次奉劝你——别去插手你不该管的事。”
“这样你还能做个无忧无虑的闲散世子,来日还能继续做个……无忧无虑的闲散王爷。”他阴森地笑着,指节轻描淡写地上下一碰,再无谓地朝着蔺青阳的脸上一抛。
“否则,下一次在我这只手中碎去的,说不定就是人的头颅了。”
蔺青阳攥着拳,站在碎成沫子的花雨里。
“陈留叔必须死,那陈门巷的百姓呢?卫大人,”他在白菊的碎沫中无畏地踏出一步,胸口堆积多年的愤怒化作柴薪,将他四年前没有说出口的诘问尽数喷薄而出:“他们只是无辜的请愿人,他们从头到尾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呈交给王府的请愿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这便足够让他们满门抄斩了吗?卫大人!你可还记得,陈门巷是由你出银建起来的,乔迁到里面的百姓是卫绫姐安顿的,最困难的那几年,陈门巷百姓的衣食住行都仰仗陈留叔,他们一个一个,全是你们在乱世中救回来的难民!”
被劲气吹起的碎沫落得缓慢,蔺青阳勉力去看,飞落的碎散白影横亘在中间,将另一头高大的身影推至他不认识的地方,他想要看清楚……却是再也不能了。
蔺青阳:“午夜梦回之时,你可会问心有愧——!”
花雨纷扬落下,在这尖锐的质问里,对面的人却仅仅缄默了一瞬。
卫纪:“总有一日,我们都会死。”
“没有人是例外。”
蔺青阳无力地松开拳头,眼前干净的天地之间,卫纪的身影早已不见。
直到最后,蔺青阳还是没能看见特卫首领脸上的神情,做下那种事的人也会感到悲伤么?——他无从可知,也没有代替谁原谅的资格。
他只知,曾经亲自带他“狩猎”,教授他实战的卫纪哥,终于死在了这一场短暂的、祭奠亡人的花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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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王府。
卫绫刚泡了壶好茶,打算在蘅芜苑外头的院子里坐上一会儿,就听见廊下传来几声沉闷的脚步。
能这么大摇大摆进王府主人的院子,除了小主子再没有别的可能,但她侧耳听了两下,立马急切地站了起来。
与旁的武技不同,轻功这东西,需得人持之以恒才可长进,蔺青阳主修轻功,脚步素来与常人不同。
长年练着轻功的人,走路惯是不带重声,若是连这渗透进日常生活中的习性都忘了,那么不是有大事、急得六神无主,就是受了重伤。
思及此,卫绫匆忙一丢茶具,脸色凝重地迎了出去。
两人正巧在院廊第一个拐角处撞上。
“卫绫姐。”蔺青阳笑得有些无精打采,“知月来找过你没有?”
卫绫伸出去搀扶的手愣了住,看着身上毫发无损的小主子,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知月同我聊了一会儿,说回来的时候奔波太累,刚刚就去休息了。”
蔺青阳“哦”了一声,又问:“师父午睡醒了吗?”
卫绫望着他被阴霾笼罩的眼睛,犹疑道:“也……刚醒一会儿。”
“世子,你是不是,”她皱起秀雅的眉,“去见卫纪了?”
蔺青阳沉默下来,抬手摸了摸颈间的剑痕。
回来的路上太过气闷,他就将颈上扣子多开了几个,倒忘了底下还有个不能见光的伤口,好在卫纪也有这种威胁人的习惯,让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背个莫须有的罪名,也算不冤:“嗯。”
卫绫疲惫地叹了口气。
“先在院外坐一坐?我去拿些药,”她抱歉地说,“待会可否能系好扣子,别叫王爷看见?”
蔺青阳知道她是怕师父责问卫纪,但此话正合他的意,若是师父追究起来,要与卫纪当场对质就不好了,于是他摁了摁仍有刺痛的伤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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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清茶从紫砂壶口倾倒而出,慢慢将蔺青阳面前的杯盏填了个半满,他轻吸一口茶香,顿时皱起脸:“好苦。”
卫绫无奈:“这茶王爷今日多喝了两口,我还备着给他晚膳后用。世子想喝甜的?那我去厨房叫碗甜豆沙过来。”说着便要起身。
蔺青阳连忙按住她:“不不用,这原来是师父今天喜欢的味道么?”他一扫眉间的郁气,两手珍而重之捧起苦味浓郁的茶,直往嘴里狂倒,干完一盏后还是笑得像只春光灿烂的傻狍子。
卫绫早已习惯了小主子这副德行,好似也不会觉得不对劲,见蔺青阳喝得快,只管忙着给他添茶。
“知月同我说,世子最近看开了,觉得知月与双禾都做得好,便也动了做生意的心思。”卫绫倒着茶与他闲话,“您想去商署考察一番?”
蔺青阳点头:“范叔催了这么久北栖的生意,再让他老人家一个人扛,我心里也过不去。”
“可怎么想到要去商署呢?”
蔺青阳眼底一动,心知最后一关来了:“虽说有范叔独自教导我,但卫绫姐,你知道的,我第一回上手这些实务,不多准备准备心里慌得很。”
“我想先去商署看一看那些陈年的账目,正好萧叔与徐叔也在那里。”他狡黠地笑了笑,“我求师父做个面子,两位叔叔总不会把我丢在一边,不乐意教教我吧?”
“你呀……”卫绫姐失笑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点宠溺:“那就去吧,我支持你,到时萧大人与徐大人要是为难你,尽管叫知月来找我。”
“卫绫姐给你作后盾,用不着累得王爷心烦。”
蔺青阳笑眯了眼应声,却渐渐看着卫绫出了神。
不知从哪一年起,记忆中那个雍容睿智的卫绫姐好像也沧桑了许多,曾经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不健康的枯黄,眼尾细密的纹路越来越多,眉心一点皱痕显出来后,从来都消不下去,总是有着被反复拧动的痕迹。
卫绫从不爱多言,做事却总是很周全,比起寻常人家爱打扮爱容貌的姑娘,这位坐上南湘王府一脉高位的女人却是丝毫不注意那些。
蔺青阳回顾近几年的记忆,发觉每当自己见到卫绫,她好像都是一身浓黑的颜色,身上连一点朴素的装饰也没有,只是将长发在脑后用一支木簪定住,再没有别的打扮。
可在更加久远一些的时候,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蔺青阳刚出生就被师父带回,自小长在王府,往来南湘王府的臣属,如商署,民署,还有曾经的法署,里面被师父任命的高位官员,他都见过,尤其是南湘府本地的那些,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然而在一干近臣中,卫绫、卫纪姐弟却是不同,他们和蔺青阳一样,也住在王府里。
卫纪性子高傲,时常捉弄蔺青阳,后来蔺青阳开始习武,身为半个师长,卫纪更是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卫绫却很温和,那时的她也很年轻,只是个十七八来岁的俏丽姑娘,为了学怎么带孩子,她还去请教了南湘府最厉害的奶娘。
师父不大会养孩子——他自己还要靠卫绫一个细致的小姑娘照看。大部分时候,蔺青阳都是卫绫带着,师父与近臣议事、师父出行打仗、师父巡查外地……在那场刺杀以前,师父从来是很忙碌的,没有时间照料一个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孩,但他在每一次出发与归来时,都不会忘记给蔺青阳的礼物。
蔺青阳的童年在师父亲手雕刻的玩具与卫绫温暖的怀抱里。
他能数出自己有过哪些模样的木雕,也记得卫绫姐怀中淡雅的香气,像雨后蓬勃生长的青草,带着南湘春日里最温暖的气息。
在小蔺青阳无忧无虑的世界里,他、师父、卫绫姐、范叔、卫纪哥,还有经常来王府看他的陈留叔,再添上个他愿意翻墙出去一起玩的萧霁……就像萧叔是萧霁的爹,南湘府千千万万间小屋子一样。
他们就是小蔺青阳的家人,住在天底下最好的屋子里——是天底下最好的家人。
“卫绫姐。”氤氲热气熏得眼前人面目模糊,蔺青阳突然问,“你不嫁人了么?”
卫绫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脑后的木簪。
“嗯,不嫁人了。”南湘如今的协政司首领微微笑着,眼尾细密的纹路浮现出来,却还是依稀能看出蔺青阳记忆中那个容色绝艳的少女:“南湘能有长长久久的安宁,我此生便没有遗憾。”
她在热气里垂下眼睛。
“……再无所求。”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三到五天不等【元气大伤的作者如是说
预定的剧情又没写完(狰狞)
最近回忆杀比较多,因为我喜欢真实的故事ww,青阳与塑造青阳的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希望我的读者宝贝们会喜欢
感谢支持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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