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入歧途》寻终

44、吐露

　　“没事，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就能恢复意识了。”
　　“嗯。”黎星原点点头，看那地上的阵法也看不懂，就又回到小蛰身边打坐，阖上眼，耳边是外面纷纷扰扰，战火喧嚣，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日头高起。

　　骄阳猛烈，黎星原正眼看依旧昏迷不醒的人，指尖摩挲着手腕上的银色手链，温凉沉实，头脑中乱成一片。
　　这天佑山下差点乱成一锅粥，她难道还要添一把火吗？

　　“嗯……”
　　胡思乱想中，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人痛苦呻|吟一声，黎星原忙上前查看，颜路岐却已经自己坐起来，皱着眉，单手扶额，面上痛苦未褪。

　　“你没事吧？”
　　“你……”颜路岐一抬首，身体下意识后退，捂着头，像是强行压制着什么。
　　黎星原蹙眉，离他远了些，“到底怎么了？你为何会忽然堕魔？”

　　“呵。”男人轻笑一声，虽浑身狼狈，“魔修之中有个规矩，就是不问过往。”
　　“抱歉，是我失言。”黎星原点点头，也不强求，毕竟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摆在面前，颜路岐堕魔只算一个小插曲。

　　“但也跟你有关。”
　　“什么？”黎星原不解，她可什么都没干，怎么还把人招堕魔了？

　　颜路岐支撑着坐直身，识海中大雾朦胧，混沌一片，翻涌着的杂念蹁跹飞舞，茫茫无踪迹，抓也抓不住，赶也赶不走，而只需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隔着铜镜，你的那些猜测，从何而来？”
　　“我自有我的路子。”黎星原不愿解释。

　　颜路岐摆摆手，倏地笑了，“是，早知道你身上秘密多。”
　　“当初，你问我东域青州颜氏一族，是，柴犴告诉你的没错，我是颜家人。你当初也猜得没错，堕入魔道，被宗族除名，但我偏觉得自己没错。”

　　颜路岐半阖着眼，往昔痛苦又幻灭的记忆如潮涌来，理智摇摇欲坠，他嗓音平缓，“我没错。我就是没错。”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族中长老，德高望重，抓妖魔炼制成药人、毒人，那些堕入魔道，理应被仙门铲除的魔修大半被秘密转移，秘密关押，日复一日，受尽折磨。”
　　“一个玄级长老手下数十个药人不等，还有黄级，一级一等，各个都满身罪孽。”

　　“哈哈哈哈哈……”颜路岐抚掌而笑，口中喘不上气，肩膀抖动，神态癫狂，刺眼日光照得眼角泪滴澄澈透亮，“你问我扎记是哪里来的。”
　　“哈哈哈……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早该多问这一句！也不至于！入这医道！”

　　“可笑自以为清风明月，大爱世人啊。”
　　“印有颜氏族徽的医书，解毒秘法……字字句句都是血，而我一学就是三百年！那时候多风光啊，青衣圣手，名满九州。哈哈哈哈哈……”

　　黎星原垂眸，静静听着。

　　青州颜氏，医修丹修不分家，组成联盟，以之为首，所谓慈悲为怀济世救人的世家都能有如此行径，那更多的魔修到底被暗地里戕害成什么样，她不敢细想。

　　“你可知，我那时年轻气盛，却到底没敢把这一切捅出去。”颜路岐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族老恩威并施，哈哈哈哈哈哈，我是个懦夫，没敢闹他个天翻地覆！”
　　“懦夫！”
　　“我这一生，都不过苟延残喘……哈哈哈哈哈……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都是报应不爽。”

　　黎星原闭了闭眼，不看他，刹那间，那些浮动在心底的阴云，蠢蠢欲动的，死命摁捺的，瞻前顾后不得解脱的疑惑，那些犹疑，倏然如云消雾散，灵台一片清明，答案已不言自明。

　　这世间事，本来就没什么复杂的。
　　难得糊涂是好，既然清醒了，要么就装傻充愣，视而不见，维持原样，可既然心中愤愤不平，不甘心，想要较真，那就一较到底，狠得下心来才不会内耗。

　　睁开眼，她神色平静。

　　“既然决定要较真，就要狠得下心。”
　　“狠得下心？”颜路岐嗤笑一声，眼神扫过她，晦涩难懂，“你倒是狠得下心啊，什么都不在乎，同门之谊，仙魔纷争，战火离乱，你什么都不在乎。”
　　“真是冷漠。”
　　“哈哈哈……我倒羡慕你。”

　　“呵。”黎星原笑笑，“多谢夸奖。”
　　“有你的前车之鉴，我就知道若是就此作罢，我这一生都会被困在这里。但我不想被困住，我想往前走。”

　　“往前走？”颜路岐一怔。
　　“是啊，你也该往前走了。”
　　“我能吗？”
　　“当然，你只是耽搁了一些时间，只要想就可以。”黎星原淡笑一声。
　　颜路岐正眼瞧她，“不惜一切代价？”
　　“对，不惜一切代价。”

　　“你想怎么走？若你说的都是真的，王朝覆灭，那不只是修士间的争斗，你可知道你背后有多少势力，多少生灵？”
　　“我知道。”少女一抬手，无占剑嗡鸣，肃然落入掌中，光影翻飞之间，凛冽逼人，“这一路追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积重难返，不能一错再错了，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前路艰险……”
　　“何妨一人？”黎星原截断他未出口的担忧，目光肃然落向正朝此处赶来的覃瑭身上，“小蛰还是由你们照顾吧。”

　　手腕上的银色手链寒光一闪，结界打开，覃瑭一身血腥气，眉头不展，看到颜路岐已然恢复了些神智才神情稍霁，“没事吧？”
　　“嗯。”颜路岐手指触碰上阵法结界，此时心神未完全稳固，他依旧无法挣脱初曙阵的束缚，“天佑山一事我便不掺和了，待阵法失效，我便回幽州炼幽域一趟。”

　　“好。”覃瑭点点头，“老柴会护送你前去。”
　　“还需人护送？这么麻烦？初曙阵不够用吗？”

　　当年温鹤渊风头无两，魔修也曾昌盛过，虽然千年前仙魔大战众魔修元气大伤，但总不至于连个阵法师都找不出来吧？她可不相信温鹤渊没有把阵法的绘制方法教授给他人。

　　“你当我是什么修为？”颜路岐无奈扶额苦笑，“寻常阵法师绘制的初曙阵可困不住我。”
　　“那你们这种修为越高的魔修岂不是越危险？”
　　“不然呢？”
　　“好吧。”黎星原咂咂嘴。

　　难怪左右护法要结伴出行呢，对于他们这种修为，结伴而行可以相互桎梏，也可以相互照应，免于被人偷袭之类的。

　　“你忧心什么？你这一身宝贝，一身秘密，谁能轻易伤得了你？”颜路岐眉梢微挑，全无方才的颓丧，“你若有事便快走吧，呆在魔修堆里可不安全。”
　　“告辞。”黎星原扬扬手。
　　“等等！”

　　黎星原回身看他，静待后话。
　　“我知你不在乎仙魔之分，但堕魔终究为世人不容。我那晚就说过，看好你那师姐。”颜路岐摆摆手，别开脸不再看她。

　　“知道了！”黎星原颔首告辞，贴上隐身符，闪身消失在二人面前。

　　日光惶惶，去向难明。

　　轻叹一声，颜路岐指尖微动，伤口蔓延出的血迹止住，动作散漫，轻弹面前的结界，激起波纹阵阵，似涟漪向外，日光映射下仿佛被水色泡泡包裹，氤氲在一片清透的水雾中。
　　覃瑭安排好部下的工作，重新戒备防线，掐诀竖立起倾颓的木棚，将小蛰仔细安置好，才听颜路岐语调闷闷，“那小丫头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什么？”
　　颜路岐收了手，重重摁在太阳穴上，忍着头脑中翻涌的暴虐之意，嗓音低沉，凭借着记忆将之前从铜镜中听说的“猜想”复述得七七八八。

　　覃瑭静静听着，神色沉下来。
　　“不管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真真假假的事，但料想她不会收手的。”幸灾乐祸一般笑出声，颜路岐正色，“山雨欲来，这里的风风雨雨可就要交给你了。”

　　覃瑭贴好最后一张符箓，缓缓收手，“风风雨雨谈不上，我只需看好魔教的人便够了。辛梧向来擅算计，她若真能找到破局之法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也是她的本事。”

　　“若是她破不了局——”身材修长高挑的男人转过身，眸光晦涩，“我魔教众人也有的是时间在这里跟辛梧慢慢磋磨。”

　　“别这么说。”识海中暴虐的情绪又平复了些，颜路岐神色更明朗，“我看她本事不小，要不咱们赌一把，我赌她能把辛梧的底裤给扒了。”

　　“行啊。”覃瑭似乎来了兴致，“赌注就是……一枚九阳凝神丹。”
　　“九阳凝神丹？”颜路岐咂舌，“你要不要这么小气，还记着呢？上次这丹药可是你自己主动给她吃的，找我讨回来是几个意思？”

　　覃瑭斜他一眼，就差直接翻白眼，他可记得，黎星原当初醒了还说要还呢，都是被面前这人给阻止了。
　　“行行行，赌赌赌，赌呗，我要是赢了，你就去炼幽域以西的蛮荒之地给我引天雷真火如何？”
　　“成交。”

　　颜路岐闻言心底咯噔一声，闭上眼开始祈祷黎星原给点力，九阳凝神丹可不好炼制，他那储物袋里珍藏多年的灵草灵药该不会这一下全拱手让与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