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 [相声]》养鹅的热心市民

2、第 2 章

　　国子监成贤北路的有一呈环形闭合的胡同，形似羊眼，也叫羊眼胡同，原本是前清用来堆放考卷的仓库，后来新中国成立后，被万山以低廉的价格盘下做了一处宅邸。从楼顶眺望，藏身于犄角旮旯处的老宅与成贤街正巧合成一个汉字“恰”，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见证了几十年的风雨，直到前两年才正式划入文保行列。
　　“恰逢风雨，留君入席”，楹联是前两年贴的，但现在早就看不清字了。撂地的买卖最怕的就是无人问津。如今一场葬礼却招来各路牛神鬼怪，针眼般大的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哀乐与车笛齐鸣。主角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分羹。
　　曲艺行业已经落寞许久，走的走死的死，最后淘换下来的只剩他万家。今日的葬礼，邻里之间聊起天来最多是又走了一老头，也不知道是干啥的，活着的时候就天天唱，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而现在，老宅铁门紧锁再没了动静，仅有两个小白灯笼讣告天下。
　　门外的人进不去就索性坐在车里，伸长了脑袋和隔壁的司机闲谈。他说，万老爷子这辈子勤勤恳恳，到死了也不愿意让电视台的来糟蹋这门手艺，也算是英豪。说了一半就开始叹气，都怪世时不好，曲艺班子入不敷出，底下的人也不太争气没能撑得起台，如今徒弟里还能继续说对口的只有严润瑾和柏世坤。
　　另一人诧异，早些年还听过他们家少班主的场子呢，可人走得太突然，他那捧哏是真性情，说隐退就隐退。不过那人相声说得不错，叫啥来着？然后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对，叫夏瑞卿。
　　接着又聊起三年前小橘园座无虚席的盛况，如今万家分崩离析，少班主万家岐早逝，老班主也跟着走了，苦了万家的大师哥白禹台前台后两头跑，再想听一场过瘾的相声，怕是要阎王爷显灵才行。
　　说到这里，两人不禁唏嘘，双双叹气。
　　但门内的状况远比他们想得要热闹许多。天还黑着，寒风紧涩，正屋门前的空地挤满了身着素色大褂的年轻人，有的扎堆在一起小声交谈，或是各自站着，抽烟不语，但都在袖子上挽了一块白布。
　　万山的灵堂设在正屋里，金丝楠木的灵柩是前年就备下的，两侧碗口粗的白烛暗掩微光，眼看着就快烧到了底。桌上零零散散摆着的是他生前把玩过的摆件，紫砂壶、核桃、快板、御子板，以及那把漏风的竹把纸扇子。
　　一旁，夏瑞卿正在往长明灯里倒油，大半碗下去还不见满。
　　相声始终是门得罪人的手艺，一代大师能带走的只有这张不饶人的嘴皮子，砸的挂多了，真的来送终的人门可罗雀，浑水摸鱼的倒是大有人在。
　　“他大伯子啊！你怎么就走了呢！”
　　堂下里坐着的人看着眼熟，但都叫不上名字，来了就开始哭，像是没有阀门的水龙头。到了跪拜的时候，老一点的喊大爷，年轻的就跟着喊爷爷，辈分皆是扯淡，声音大才是最关键的。
　　夏瑞卿有些烦了，根本没有心思关心他们到底在哭谁。席间有一秃头胖子起身，抖得手里的一沓文件哗哗作响，说：“夏老板，这是律师列的财产分割协议，您看一眼？”
　　他们无一不是冲着遗产而来。万山名下除了有三处不动产外，还有大量的流动资产，一大半做了投资，但收益微薄；另一小半是整个班子运营的家底，现在归白禹管理。其余的便是一些能兑现价值的古董文玩，杂七杂八加起来，根本不够这些纨绔子弟潇洒。
　　因此，早在三年前，他们便有所打算。一是可兑现的藏品，二是这家岌岌可危的戏班子，只是当时碍于万山还留有一口气就没有轻举妄动。虽说暂代家主的位置，但夏瑞卿始终是徒弟，如今落了平阳，自然就变成了人人刀俎上的鱼肉。
　　“夏老板？”秃胖子又提醒了一句。
　　夏瑞卿回神，揉了揉太阳穴，并不想戳破他的心思，“您今个可能来的不凑巧，师父的家产，我可做不了主。”
　　胖子叫万永，是万家堂兄弟中最小的那个，十几年前来万家灯火混过几天饭，但因为学艺不精就连拜师都没拜过。万永憨笑几声，说：“师哥，好歹咱们同门一场，您还不清楚吗？小剧场的相声已经不行了，砸在手里也是砸，假如您能放心将万家灯火交给我，我都关照好了，电视综艺肯定不会少的，最起码以后的收入是这个数。”
　　他竖起胖胖的拳头，正反翻了三遍。
　　夏瑞卿笑道：“五道口的光华学院当年没录取你可真是屈才了。万永，今天是没吃饱就来了？怎么还跑到我面前来要饭了？”
　　“师哥，话不要说的这么难听，我也是为了咱们万家着想！”
　　另有几人跟着附和，大多是带着不入耳的脏字。万永压了压手，让他们安静下来，“师哥，你想清楚了，阿荣还小，你和白师哥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早点甩掉这个累赘不好吗？我们也算是他的长辈，照顾他是应该的。这协议咱也不急着签，您先看一眼，不满意就改。”
　　“手酸眼花，看不了。”
　　人走茶凉，暖气抵不住心寒，夏瑞卿懒得搭理，背后的质疑的声音四起，讥讽他命好，捡来的徒弟还没尽孝，转眼就成一家之主了。甚至还有几个没看过的生面孔也一口一句师哥，他猜应该都是三年前和万永一起出走的“叛徒”们。
　　现在骑虎难下，夏瑞卿叹了口气，“既然你还当我是师哥，就代表你还认万家灯火。我已经说了，我不能做主。”
　　“少来这一套！成天装成一副清高的样子，看了就恶心！我知道你想拖着等白禹过来！怎么的？你们俩已经商量好怎么分遗产了是不是？我话就撂这儿了，今天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不签就打官司，看谁耗得过谁！”
　　“大姐，消消气，没必要发火！”万永像是个小陀螺一样在他们周围来回转悠，“师哥做不了主，那就喊个真正能做主的人出来！阿荣呢？”
　　阿荣是万家的独苗，也是他们口中所谓的“正统继承人”，但因为才十三四岁，现如今被白禹锁在家里，禁止他在今天出现在葬礼上。夏瑞卿轻笑一声，说：“哟，您这是谈事情还是想绑架？”
　　“哪能啊！”万永捏紧了拳头，一脑门子的冷汗顺着额角滴落。
　　“不然呢？找一个未成年人谈遗产纠纷？”
　　万永说：“怎么说万家嵘是我的亲侄子，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怎么能害他呢？您说对吧？”
　　夏瑞卿端起茶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茶叶水刚过嗓子，万永的声音又响起，“不过，要我说，如果报警，我看你和白师哥更像是绑匪。毕竟我和阿荣都姓万。”
　　夏瑞卿压着怒火，忽地将茶杯往桌上一砸，白烛油在空中改了轨迹，飞溅落在地上的火盆里，两缕黑烟缓缓升起，滋滋发出灼人的锐气。
　　至此，场上噤声，再无人敢搭茬。
　　从后堂突然冲出一个少年，个头不高，一身孝服白得煞眼，跌跌撞撞的，像只误入别院的信鸽。在看到夏瑞卿时，他一下子泪如决堤，喊道：“不行！我不让！”
　　四周响起几句“荣少爷”，没人敢上手去拦。泪珠子和鼻涕挂了满脸，阿荣耍赖般地抡起手臂，骂道：“你们给我等着！我师父马上就回来！看你们怎么办！”
　　夏瑞卿也拿他没辙，仍由他在地上撒泼打滚。这位少爷看似羸弱无根，一发狠，吓得万永也开始舌头打结。听说白禹的大名，众人不禁往后退了几步，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开口。
　　期间，只有一人还敢拿手指戳他，语无伦次地叫唤起来，“你不要闹！大人说话小孩子边儿去！”
　　“你们刚刚不是还有找我谈谈吗？”阿荣理直气地叉腰，两行泪痕还留在脸上，“谈啊！我不怕你们！”
　　又是万永第一个起身，说：“阿荣，你误会叔叔婶婶们的意思了，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万央大伯还在家里煮了海蟹等你回去吃呢，待会儿跟我们回去，好不好？”
　　一听“万央”两个字，阿荣立刻破口大骂道：“万央是个杀人犯！我要和他拼——”
　　好在夏瑞卿及时地摁住了他才没有酿成什么后果。他冷笑道：“哦？果然，我就说你万永本事再通天怎么可能敢来这里撒野。你回去告诉万央，这门手艺各凭本事。他不够格，没门。”
　　“就是！”阿荣附和，“被爷爷赶出去的人也好意思再来！”
　　万永尴尬地抹去头上的汗珠，说：“夏老板，您也有个三年没上台了吧？现在还有人愿意跟您说对口吗？万家灯火现在能上台的演员估计也就三对吧，你拿什么跟我万永茶社争呢？要我说，还不如把小橘园改作一个饭店，说不定我大哥还能封您做个大堂经理呢。”
　　“就是，夏老板，何必呢？”
　　“您想做领班，跟我们说一句的事情，就别再坚持了！”
　　阿荣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这都是你们自己学艺不精才会被我爷爷赶出门的！二表哥，你也吃过我家的饭，现在翻脸不认人？还有你，表姐，三姨妈打麻将又输了多少？那也轮不到找我家要钱吧！”
　　被点到名字的几位面红耳赤，任由空气从鼻腔里喷射而出。一时之间，两方人马伯仲难分，只能干耗着。
　　“既然是师父指名我接下来的园子，就不劳您各位费心了。”长明灯油满，夏瑞卿收起油碟，环视了一周，“我和师哥已经谈好了几个人，下个月，小橘园照常开门，是骡子是马，咱到时候见分晓。”
　　“就靠严润瑾和柏世坤撑起一个戏园子？别不自量力了！”
　　“不会，我的搭挡已经找好了。想必您几位都记得‘泽’字辈有位大师哥……”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万山经常在醉酒后聊起他年轻时在江浙求学的往事，也曾意气风发收下不少口盟弟子，唯独这个行“泽”名“翎”的大师兄从未与众人蒙面，想来该是他的底牌。
　　这几人立马神色慌张起来，“你不要信口开河，没有这个人还难说！”
　　说罢，夏瑞卿那未见波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的笑容，说：“谁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