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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宫里点了灯,宵禁,除了落雪几乎什么也听不见。商王晏无拘睡觉时不能有人声,因而整个含章宫在夜晚落针可闻,卫队巡逻也是落步无声,一步也不敢踏错。即便是这样的静夜,晏无拘还是醒了。

      “义安呢!叫义安进来!”晏无拘身着长袍,顾不得披发赤足这样的形象曝露人前,只红着眼睛叫傅濯的名讳。

      商王夜半醒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距离他上一次夜半惊醒已有大半年,上一次傅濯不在,晏无拘发狂了许久,拿着剑杀了十几名宫人之后才恢复清醒。

      宫人小声嘀咕:“快去通知傅常侍。”

      “幸好今日傅常侍在。”

      “别说了,快把他找来。”

      错乱的脚步声显示来往的宫人已经慌了神,声音让晏无拘更觉得头痛,他正要发作,听得宫人小声道:“傅常侍来了。”

      傅濯的打扮不惹眼,穿着与品级高一些的侍臣没什么不同,头上的巧士冠无珠玉点缀,是宫中随处可见最朴素的那一种。可含章宫里没人敢轻视这个外表朴素实际上手掌大权又得商王信任的内侍。

      商王看见傅濯,就像溺水之人看见浮木,他快步迎上前,嘴唇嗫嚅道:“义安,义安,寡人又梦见她了,她勒着寡人的脖子不肯松手,她对寡人说、说……”

      傅濯微微弯着腰,放低姿态:“陛下是梦魇了。”

      对左右道:“把陛下今日的安神香拿过来。”

      宫人把安神香取来,傅濯只稍微一闻便知:“柏铃的分量少了,今夜是谁点的安神香?”

      一个青涩的宫女面色如土的跪下来直发抖:“是奴婢,奴婢取香时不小心洒了一些出来,以为无碍的,没想到、没想到……”

      傅濯没说什么斥责的话语,虽然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一种让人心定的味道:“重新取一份点上。”

      宫女战战兢兢点上新的安神香,随着香意飘散,商王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但还是抓着傅濯的手腕没有松开:“不是香的问题,是她生我的气,她质问我为什么没能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她还说我当初囚她如今又囚我们的孩子……”

      “娘娘是不会怪陛下的。”

      “不、不,你知道的,她恨极了我,甚至不惜抛下我们的子规,我总是不敢看子规,子规那双眼睛和她太像,雾蒙蒙的,在慈悲岭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我……”

      晏无拘年纪不大,不过刚到四十,正值壮年,此时却像一个失智的老人反复说着一些语焉不详的陈年旧事。

      傅濯波澜不惊地听着,这些事情他很小就知道,这么些年也听了无数遍,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待晏无拘说完想说的话,傅濯才缓缓道:“陛下,该睡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该上朝了。”

      晏无拘固执发问:“为何每次梦到她,她总是青面獠牙,对我怒目而视。”

      傅濯语调平稳:“是陛下想多了,娘娘生前从未如此过,娘娘待人从来和善。”

      “是啊,能让她生气的人,大概只有我。”晏无拘的神智一点点恢复,逐渐变成平日里的帝王模样。

      傅濯说:“那是因为娘娘在乎陛下,只有在乎才会生出嗔怒。”

      “你说的真好,让寡人的心情也变得好了很多。”晏无拘的表情开始变化,就像在追忆某种被他埋藏在记忆深处很久没有取出来的东西。

      “不过,”傅濯慢慢抬起眼睛,深邃如黑夜般的双眸如同某种隐藏起来的野兽:“在梦中,娘娘那样挂念小殿下吗?”

      一切又恢复到最宁静的时刻,不知从哪来的风把纱帐吹得卷起一角,风褪去时纱帐一角也随之落下,纱帐内的人静默不语,恰似这一场北风凛冽无休无止的夜。

      ……

      沈吟洲没睡好,饿醒的。这种感觉实在令人久违,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吃不饱但又要长身体的青春期,说是青春期也没错,现在他这副身体可不就是十六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说来惭愧,现实世界的沈吟洲因为青春期营养没跟上身高只停留在了175,在这书里重长一次身体他希望能弥补这个遗憾。实在不行得去找李义师父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搞些干粮,总这么饿着肚子也不是办法。

      空着肚子刨着土,今日辰时未到晏错的房门就打开了,晏错今天起的比平时都早。
      “别刨土了,过来帮个忙。”晏错伸了个懒腰。

      沈吟洲抹了抹脸上的汗:“殿下叫我做什么?”

      晏错:“今日大概有客人要来,进屋帮我搬点东西,布置一下,咳咳。”

      晏错说话有鼻音,脸颊两侧还泛着红晕,末尾那两声咳嗽也和平时不一样,听起来不像是装的。

      沈吟洲走进:“殿下生病了吗?”

      “像是生病吗?”晏错问。

      沈吟洲点头:“像,殿下不应该不让我修窗户的。”

      晏错:“这就对了,别说话,过来搬东西。你说要怎么营造出一幅我忏悔不已每日静思己过抄写佛经痛苦不堪的样子?”

      沈吟洲:“……”

      晏错:“难道这很难吗?”

      沈吟洲几乎无言以对:“……这……不难吗?”

      “算了,让我想想,把这个画像挪到正中间,把桌子挪到画像下面,把元青抄写的那些佛经放上去,对,就这样,再多放几本书……那本世情小说就不要放了,放正经书。”晏错坐在一旁,一边喝茶水一边用嘴巴指挥。

      按照晏错的指示搬好所有东西,沈吟洲张了张嘴:“好像不太对。”

      惬意喝茶的晏错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哪里不对?”

      “这个画像,”沈吟洲道:“上面写着太乙救苦天尊。”

      晏错:“没错。”

      “这个佛经,是《大般涅槃经》。”

      晏错:“正是如此。”

      沈吟洲:“一个佛家一个道家,对着道家神仙的画像誊抄佛经,这不奇怪吗?”

      晏错放下茶杯摆摆手:“这倒无妨,今日来的人没什么文化,他看不出来。”

      沈吟洲刚想问今天要来的那位“没什么文化的”客人是谁,就听元青高声通传:“陛下到——”

      沈吟洲面色一僵,晏错理了理衣袖,坐到画像下桌子前,施施然拿起一支笔:“他来了。”

      所以说那个没什么文化的人……沈吟洲尽量不让自己往深处想,垂手站在一旁。

      晏错已然换上另一幅表情,一种沉闷的、死水无波的神态,他一笔一划誊抄着佛经——好像那厚厚一沓真的是他亲自抄写的一样。

      晏错安静的时候看起来还是有些像样的,如果他就这么一直不说话该有多好。沈吟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有点想叹气,大概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对这个人物心存的幻想。

      商王进了屋,书里这是个暴君,大大的坏,沈吟洲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欲和这个人物有目光交流。

      晏错放下笔,转身对晏无拘行礼:“父皇。”

      晏无拘托起他手臂,这是一个很亲昵的动作,亲昵到让沈吟洲都开始怀疑把晏错关在这里的人不是晏无拘一样。

      晏无拘用手托起晏错的小臂:“在做什么?”

      一句很寻常的寒暄。

      “最近在誊抄一些佛法经书。”

      晏无拘看向桌面上厚厚一叠纸:“这么多都是你抄的?”

      晏错颔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倒说了一个误导性极强的话:“儿臣要学的还有很多。”

      他的态度让晏无拘很满意,加上昨夜的梦境,晏无拘甚至难得的生出了一些内疚之情,他拍了拍晏错的肩膀,却避开晏错看过来的眼神:“你有心了,这些不是一时片刻能做出来的。”

      说完,晏无拘的眼神逃避似的在屋子里随意看了看,从桌子看到椅子,从椅子看到挂在墙上的画。

      “这画……“沈吟洲的心提到嗓子眼,心想问题还是来了。

      “……画的不错。”竟然真的没看出来。

      “你平日里都是在这里用功的?”晏无拘继续问。

      晏错泰然自若淡淡一笑:“称不上‘用功’二字,有时起得早些,就在这里做做早课,用过午膳之后怕自己倦怠,也来这里读读书。”

      沈吟洲在一旁听得像天方夜谭,晏错?早课?读书?怕自己倦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这几个词之间有什么关联吗?真的会有人相信这种话吗?

      从晏无拘的表情来看,沈吟洲知道晏无拘信了,信得彻底。

      晏无拘道:“你自小勤勉,不枉费我和你母亲……”

      晏无拘没有说下去。

      晏错笑笑,什么也没说,给晏无拘倒了杯茶:“父皇,喝茶吧。”

      茶水入喉,晏无拘皱了皱眉。沈吟洲平日里喝不出来什么好茶坏茶,看晏无拘的神色,大概明白这个茶水算是难以入口的那一种。

      晏无拘皱着眉问晏旭:“他们平日里就给你送这种茶?”

      晏错道:“于儿臣而言,已是很好了。”
      晏无拘轻叹一口气:“你还是以前云淡风轻的性子,倒让我怀疑,当年秋营一事是不是真是你做的了。”

      听起来他像是在要一个答案,当初牵扯进晏错害得他被废去太子之位的悬案,如今似乎只要他说一句不是他做的,晏无拘就会相信。

      晏错却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只摇摇头说:“不重要了,咳咳,这两年儿臣想了许多,人心真真假假叫人看不清,是是非非不过庸人自扰,不如我独处于这间小小院落来得自在,咳咳,没事,父皇不要忧心,儿臣身体无妨,咳咳咳咳咳咳——”

      晏无拘将那小小的青瓷杯握在手里磋磨,看着面泛病态的晏错,心中更生怜爱。
      “子规,”晏无拘叫晏错的小字:“近来我常梦见你的母妃,她说你过得不好,叫我来看你。今日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请求,无论是什么,父皇都满足你,即便是从良院里出来,我也可以满足你。”

      晏无拘意有所指,方向给晏错指得明明白白。

      晏错沉吟:“我确有一件事,望父皇斟酌。”

      晏无拘面色舒展:“说。”

      “儿臣虽关在良室之中,偶尔有人探望时也能知道些外面的事情。前些日子子昇来探望我,说微生大人以贪税之名被抓,不日便要处刑。我曾与微生大人结缘,此人刚正不阿,想来其中有其他缘由,望父皇重审此案,还微生大人一个公道。”

      晏无拘眸色微微一冷,没想到晏错会提出这个要求。在他看来在这种地方多待一天都是煎熬,晏错怎么会放过这个让自己出来的机会。

      “你就要这个?”晏无拘冷冷问。

      晏错:“是。”

      晏无拘:“你现在还可以改口。”

      晏错毫无悔色:“可儿臣别无所求。”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晏无拘失了耐心,生出一丝恼意。将茶杯放在桌上,盯着白瓷上的一道裂纹久不作声,那裂纹慢慢沁出水珠,不知是原本就碎开的还是他刚才捏得狠了。

      晏无拘道:“既是你想要的,寡人就命人再审一遍。”

      “多谢父皇。”

      晏无拘待了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不算长,就像只是为了来问晏错这一个问题的。沈吟洲不知道晏错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出去,晏无拘暗示得这么明显,就快把“我来接你回家”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连他都看得出来。

      晏错这一下,算是不轻不重地打了晏无拘的脸。

      沈吟洲走过去把破损漏水的茶杯换掉,换一个完好无损的斟满茶水放在晏错手边,晏错顺手拿起,瞧了瞧,感慨道:“佛观一杯水,四万八千虫。”

      沈吟洲:“这是烧过放凉的滚水,没有虫。”

      晏错手一抖,茶水溢了些出来:“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你夸我有仁爱之心。”

      沈吟洲看着晏错没说话。

      “好吧,”晏错:“我承认我还没出戏,不过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我还以为你会很好奇。”

      晏错盯着沈吟洲,沈吟洲眨了一下眼睛,晏错继续盯着他,沈吟洲领悟了其中的含义,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顺着晏错的心意问出口:“殿下怎么不顺势提出离开良室的要求?”

      晏错义正词严:“因为我高风亮节。”

      沈吟洲:“……”

      晏错:“好吧我承认我还没出戏。”

      晏错站起身,忽地身体摇摇晃晃一歪靠上了沈吟洲的肩膀。

      沈吟洲几近无奈:“……还没出戏吗?”

      “这次好像不是,别动,我头晕得厉害。”晏错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根,湿润温热。

      顺着声音看下去,沈吟洲看见了一张嘴唇毫无血色但两颊红艳异常的脸,这份颜色给晏错的面孔添上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即便他连眼睛都没睁开。

      沈吟洲抬手碰上晏错的额头,手心下是灼热烫人的温度。

      “殿下,”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就说要修窗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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