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石边云

74、第74章

　　屠成接到杨阿姨的电话时是深夜四点。

　　他急匆匆在手机上订机票，最近的一趟飞机是早上八点，还有四个小时。

　　订好票，他来到衣柜前，准备拿身份证。就在手触及到衣柜门时，他定住了。

　　他是不是又做梦了？

　　手指忍不住蜷缩回来，如果这是梦，如果这又是梦……

　　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他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衣柜前，整个人没入那块方方正正的黑暗里。

　　良久，屠成苦笑一声——万一是个美梦呢？

　　四个小时后，屠成处理好广州的事情，一如以往很多次一样，飞去了他的栖息所。

　　临近年关，路况愈发拥堵。出租车在路上停停走走，但每次都很幸运地卡着绿灯尾巴通过。

　　屠成手放在羽绒服口袋里，指腹不断摩挲着带着点点暖意的手机边缘。

　　他到现在都不敢打开手机确认，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像极了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即使半只脚悬于万丈深渊边，心里也总是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所以当他不知何时进入电梯并且还到了熟悉的楼层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已经跌入了深渊，只是还没有坠底。

　　他又要亲手将自己的希望打碎吗？

　　只是，自欺欺人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慰藉呢。

　　屠成努力说服自己，回去吧，等到周五再过来，像之前无数次一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原路返回。

　　但赌徒还是赌徒，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希望，飞蛾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扑向火堆。

　　哪怕代价是地狱与天堂共存。

　　病房门前，屠成手放在把手上迟迟不敢用力按下去。

　　这时咔嗒一声，金属把手旋转。

　　一开门，杨阿姨猝不及防间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盆差点掉下去：“哎哟，你这吓我一跳。”

　　“苏小姐昨天晚上醒了一会儿，不过又很快睡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呢。”杨阿姨端着水盆遂又进去，跟屠成解释着：“医生来检查过了，说是已经脱离危险期了。”

　　“……”屠成大脑一片空白。

　　苏井真的醒了？真的醒了吗？是真的吗？

　　还是……还在做梦呢？

　　杨阿姨说着说着，回头一看，屠成还一脸呆滞地站在玄关，手里拿着消毒酒精，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不由得皱眉：“这怎么了这是？高兴傻了？”

　　屠成很少会在人前流露出这种茫然又无助的神情，嘴唇微微颤抖。半晌，他只听自己黯声问：“是真的吗？”

　　杨阿姨突然明白过来这是高兴傻了，腾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说：“当然是真的，这事阿姨还能骗你不成，快进去看看吧！”

　　或许屠成是从这一刻开始清醒，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又或许是在看见苏井那张没有戴着呼吸机的苍白脸庞时，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苏井醒了！

　　像是一场长达几个月的审判在这一刻终于结束，法官一锤定音，宣判他无罪而释。

　　屠成伸出去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抖，仿佛去触摸苏井脸颊这件事是一件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艰难的事。

　　啪嗒。

　　没成想，比屠成指腹更先接触到苏井脸颊的是屠成的眼泪。

　　他手足无措又小心翼翼地拭去这一滴喜极而泣的泪。

　　一个大男人半跪在病床前又笑又哭的，那样子实在算不上好看。

　　所幸他珍爱的那个人没有瞧见。

　　苏井在醒之前先哭了一顿，发不出声音的那种。嘤嘤呜咽全部堵在喉咙里，泪水却是倾泻如柱般哗哗顺着眼角没入鬓边耳后，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难过到连话都说不出，只能一直流泪，一直流泪。

　　杨阿姨是特地在外面逗留了几个小时才回去的，想着这么久了，他们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于是才提着晚饭回去。

　　谁曾想一进去就那么一副画面。

　　屠成不停哄着人不哭，手上更是一刻不停地给人擦着眼泪。

　　“哎呦，这是怎么了？这怎么哭了？”杨阿姨惊呼一声，放下保温桶就去浴室里，不一会儿端着一盆热水和毛巾出来。

　　杨阿姨在照顾病人这方面还是要熟练一些的，只见她将毛巾浸没于热水中，随后拧干，拿起一叠轻轻压在苏井脸颊边，一点点小心擦拭着。

　　“天气干燥，小苏现在皮肤脆弱，得用热毛巾慢慢擦拭才行。”

　　长时间浸泡在消毒水跟空调下的皮肤，却是比以前要娇脆很多。

　　“谢谢。”屠成低下头退开一些。

　　他方才也是被苏井的眼泪急到了。当时脑子除了帮苏井擦眼泪想让她别在哭了外，其余的什么都不晓得了。

　　杨阿姨轻叹了口气，才又说：“去吃点东西吧。”

　　说是吃饭，倒不如说是在看苏井的时候多干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一顿饭吃了不到两分钟便吃完了。

　　屠成收拾着饭盒，突然问：“她醒来有说什么吗？”

　　杨阿姨在盆里揉搓着毛巾，闻言道：“什么都没说，就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我那会正好从洗手间回来，一见她醒了，我就赶紧按铃叫医生过来。只醒了一会，就又睡了过去。你放心，医生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只是睡过去了，其他地方都好好的。”

　　说起这个，杨阿姨还心有余悸，要不是医生检查过后确定人真的没事了，她都险些以为是回光返照。

　　晚上杨阿姨走之前还叮嘱了屠成一大堆注意事项，最后又补充一句，要他也要注意休息。

　　可能她也知道今夜有人注定无眠。

　　屠成还是那副模样，认真聆听着，带着小辈的谦逊跟敛默，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让杨阿姨莫名生出一些心疼来。

　　她亲眼旁观了这孩子连着几个月的辛苦，两地连轴转着，像是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只知道往前走，完全没有目的地。

　　机器都尚有电池耗尽的那天，那人呢？

　　人到那一步时，会怎样呢？

　　苏井真的很像是只是单纯的睡了一觉，因为她是在早上七八点天刚亮没一会的时候醒过来的。

　　那时屠成正在浴室里洗漱，等他端着一盆热水出来准备给苏井擦拭，刚走出浴室门的他就那样怔在原地，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那一刻，画面好像静止了下来。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功率暖白的小夜灯，这样一来，房里的光线便是一半昏暗一半温馨。

　　苏井置身那一半昏暗里，一双眸子却是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同样移不开眼的人身上。

　　忽然，苏井唇角微微漾起，朝已经差不多傻掉的屠成小声说：“过来。”

　　话一出，屠成像是一个终于得到指令的机器人一般，动作僵硬地朝床边走去，嘴里喃喃道：“是做梦吗？”

　　“不是做梦，是真的。”苏井靠坐在床头，两句话的功夫呼吸就重了几分。

　　失神良久的屠成在这时终于回了神，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极力克制着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将水盆放下，接着一个箭步冲到苏井身边，大力拥住了她。

　　屠成的力气很大，苏井被抱得有些喘不上气，隐隐还会有些痛，但她没有吭声，任由对方抱着，要不是手现在没有力气，她肯定会轻轻拍他的背以做回应。

　　被抱了一会，苏井想着差不多了，正想开口，后脖颈愕的一烫，像是岩浆般，直接透过皮肤渗透到血液里，灼得人四肢百骸都变得滚烫。那一瞬，苏井都不用思考立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屠成哭了。

　　他埋在苏井脖颈处的肩膀起先还是轻微颤动，直到苏井拼尽全力抬起手轻轻安抚似地拍着他的背后，就变成了失声痛哭。

　　“好了好了，小成不哭了，不哭了……咳咳……”苏井心疼地哄着，没注意一口气呛着，开始不住的咳起来。

　　屠成惊慌失措地松开她，眼里脸上还挂着泪，惊魂未定地拍着她后背替她顺气。

　　苏井拍着胸口，嘴里却不停安慰着人：“我没事，没事……”

　　话还没说完，苏井就被眼前的场景再次惊住。

　　只见屠成再次放声大哭，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即使大人拿着最甜的糖果都哄不好的那种。

　　没想到这一惊，苏井的咳嗽竟然也停了，她一遍一遍地哄着人，就差给人做鬼脸讲个冷笑话了。

　　可苏井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虚弱，她哄拍在屠成背上的手变得越来越轻，哄人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

　　“不哭了。”说完这句，她放在屠成背上的那只手终于无力缓缓落下，“小成，我有点累，我睡一会儿……”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鼻子里哼鸣出来的，声音几不可查。

　　苏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感觉到屠成小心地将她放躺在病床上，她的脸上多了一滴热意。

　　等苏井再次醒来，窗外夕阳西陲，病房里肉眼可见的猩红一片。

　　这次病床前围满了人，先一步觉醒的大脑隐隐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再然后一睁眼，姜雪和凌里的侧脸赫然入目。

　　姜雪第一个发现苏井醒来，她下意识地喊：“啊！醒了！醒了！”

　　再然后就是其他人争先恐后地围上来。

　　杨白南进来的时候，正是病房里场面最乱的时候，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

　　“……”

　　“……舅妈，雪姨。”杨白南发现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于是接了一句：“你们好。”

　　苏井眉眼一展，朝小孩伸手道：“南南来了，快让舅妈瞅瞅。”

　　姜雪给杨佳丽、凌里介绍：“杨白南，南南，屠成侄子。”

　　杨佳丽跟凌里顿时了然，笑着跟小朋友打招呼。

　　杨白南一一回应，背着手来到苏井身边。

　　众人这才发现他手上的花，一只包装精美的红玫瑰。

　　“哇！南南竟然带了花过来！”姜雪惊呼。

　　杨佳丽跟凌里侧目，苏井伸手接过花，笑得眼睫弯弯：“谢谢南南，花很漂亮，舅妈很喜欢。”

　　杨白南像是害羞似的，微微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舅妈喜欢就好。

　　病房里多了一个小朋友，加上刚刚的聊天中断，气氛一下安静下来。凌里见时间也不早了，便借故找理由跟杨佳丽先离开了，姜雪见状送他们去楼下。

　　几个大人一走，病房里立刻安静下来。杨白南从窗前搬来自己的小椅子，刚在苏井身边坐下，屠成就进来了。

　　苏井眼睛一亮：“回来了，医生怎么说？”

　　杨白南起身：“舅舅。”

　　“医生说还要再观察两天才可以出院。”屠成看着苏井说完，又对着杨白南点头：“嗯。”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床头的那枝鲜艳欲滴的玫瑰花上，只一下，又移开，问：“晚饭想吃什么？”

　　苏井没什么想吃的，随即问小孩：“南南想吃什么？”

　　杨白南刚拿出作业，闻言又将问题抛回去：“舅妈想吃什么？”

　　苏井摇摇头，又将问题抛出去：“我也不知道，你看着买吧。”说着摆出乖乖模样，“放心，我不挑。”

　　杨白南也学着苏井的样子说：“我也不挑。”

　　屠成忍俊不禁，想着要不然点外卖好了。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三人不约而同朝那边看去。屠成过去开门，就见刘湘拎着两个大号保温桶，母子两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小苏呢？”

　　屠成侧开身让开路，顺便接过保温桶。

　　“在里面呢。”

　　他掂了掂，还挺重。

　　在医院一次又一次地检查后，十天后苏井终于得以签字出院。

　　彼时正临清明，连绵阴雨似领导开大会一般下得没完没了，也不知是不是受连绵阴雨影响，一向干燥的北方竟也生出了几分类似南方的潮湿黏腻。

　　阳台上已经盛开的君子兰有一半身子落在细雨中，细雨顺着茎脉在叶尖汇聚成水滴，再直挺挺砸在洁白的瓷砖上，周而复始。这一刻，它好像有了独属于它的计时玩法。

　　苏井沉默地坐在窗边看着，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不安。她猜了好几个花名，最后只能拿出手机百度，答案却不是她猜的其中之一，这让她心里稍稍有些失落。

　　屠成站在门口敲敲门，手里拿着一杯温水，突然问一句：“怎么了？”

　　苏井没反应过来：“嗯？”

　　屠成将温水放进苏井手里，浅色瞳孔里映着苏井脸上略显懵呆的神情。

　　几个月的时间，苏井的头发已经过肩膀了。

　　“喝水。”他没再提刚刚的话。

　　半杯水苏井一口气喝完，屠成接过空杯子放在一旁的柜子上，问苏井要不要看电影。

　　苏井下意识就以为是要去电影院看，眼睛亮了一瞬：“好呀！”

　　屠成猜中她的心思，补充道：“在家里看。”

　　今天外面下雨，虽然不会淋到，但屠成还是不放心。

　　苏井垂下眼睛：“……哦。”

　　“姐以前读书的时候装的，去看看？”他说。

　　苏井兴致缺缺地点头，视线不经意朝窗外一瞥，细雨不知何时大了些。雨珠密密麻麻缀在玻璃上，影影绰绰的叫人看不清外面全貌。

　　那盆君子兰会不会被雨水淹死？

　　苏井在看电影的时候突然一想，然后又不了了之。

　　似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但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一样，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电影看到一半苏井就沉沉睡过去了，屠成将人抱到卧室，安顿好后来到一楼。

　　刘湘正好回来，一起的还有屠泉跟杨白南。

　　杨白南没见到苏井，问：“舅舅，舅妈呢？”

　　屠成接过她们手里的购物袋，里面都是营养品跟水果。

　　“在睡觉。”

　　刘湘闻言眉心一皱：“睡着了？有没有那里不舒服，你量过体温没有？”

　　屠成说：“量过了，没有发烧。”

　　不过这话还是说早了，因为当天夜里苏井就发起了高烧。

　　屠成是被她身上的体温烫醒的，也可以说是被吓醒的。

　　出院不到一天的苏井又住进了医院。

　　苏井醒来的时候临近中午，隔壁床的小姑娘边正边吃饭边追剧。她还在愣神的间隙，屠成从阳台接完电话进来：“醒了？头晕不晕？”

　　说着，他拿起柜子上的体温枪给苏井测体温。

　　体温正常，他松了一口气，又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苏井喉咙干涩地说没有，屠成听完从保温壶里倒了一杯温水出来给她。

　　隔壁床的小姑娘听见动静往他们这边瞄了一眼，然后又接着吃饭追剧。

　　医院附近的送餐还挺快，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屠成点的午饭便送到了。

　　苏井吃的很慢，她没什么胃口，高烧后的人即使退烧也会有些头晕脑胀。她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模糊却又印象深刻的梦，因为梦里明明没有下雪，可她脑中却莫名就只记住了雪。

　　她突然问：“去年下雪了没？”

　　屠成正在收拾餐具的手一顿，和她对视：“……下了。”

　　“哦。”苏井表情未变，眨眨眼，移开视线。

　　过了好一会，屠成才说：“想看雪了？”

　　苏井不想的，但是想到自己刚刚问的问题，她还是说：“嗯。”

　　五月还在下雪的地方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等你好了，我们就去。”他煞有介事地说。

　　苏井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知道屠成在哄她，他工作那么忙。

　　她昏迷了太久，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但她知道工作没了，秦玥出国了，据说还死了人，但是坏人还是没有抓到。

　　老人常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可老人没说，一年四季中总有一大半的时间天都是暗的。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坏人总能逍遥，而好人大多茕茕。

　　这条路已经很难走了，她不能再拖累屠成。

　　苏井再次出院那天，连绵了半月的阴雨布终于褪下，天空久违放晴，温度也骤然飙升。

　　刘湘在车里拉着苏井的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嘱，不外乎是一些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

　　她本想让苏井留在北京养伤，她正好请假在家里照顾，但孩子说想回广州，她也不能硬拦着不放人。再加上屠成工作在广州，这段时间也是广州北京两头跑，她一个当妈的瞧着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屠成从小就没养在她身边，长大后她再想修复这段母子关系时，才后觉为时已晚。孩子大了，蓦然叫人亲近，不止孩子不习惯，她也不习惯。好在一双儿女都争气，从来也没有叫她操过心，甚至连叛逆期都没有。刘宜就经常拿这点说羡慕她，说徐嘉逸读书的时候她操心地头发都白了一半。她之前嘴上说着孩子们都一样，都好，可心里总是窃喜骄傲着的。

　　可到现在她却羡慕起了妹妹，孩子都在身边，日子平淡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