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石边云

6、第六章

　　苏井看着窗外倒流的景色，游离的思绪被猛然拉回现实。心底的恐慌逐渐压抑不住，似藤蔓缠绕一般漫上心头。

　　这一次，眼泪不受控制瞬间涌出眼眶，汹涌决堤。苏井头稍微偏向窗边，无声地泪水一颗接一颗砸下。

　　屠成开着车，一时没有注意到苏井动静，直到红灯前停下才发觉不对劲。

　　苏井不顾脖子上的伤，头低低垂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那一刻，明明没有声音。

　　屠成却觉得那泪水砸下的声音很大，一声声无比清晰的传进他的耳朵里。方向盘上手也逐渐用力，小麦色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极力调整着呼吸想要说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可声音却像是梗在了喉咙里，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苏井停下眼泪，头还是偏着，哽咽着向屠成道歉：“对不起。”

　　屠成手悬浮在方向盘上，最终还是落回原位。

　　他说：“……没关系。”

　　红灯变绿灯，车子继续在宽阔的马路上行驶。

　　“叮！”

　　屠成一只手打开手机，苏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屠成的动作。

　　姜雪：“苏井奶奶走了。”

　　匆匆一眼，却如同刻在屠成眼睛里一般。

　　还是发生了，比原定的提前了一年。

　　直到苏井冷静下来，接过屠成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感谢道：“谢谢。”

　　屠成斜了一眼眼睛红肿的苏井，良久才回答：“嗯。”

　　这时，高速上的一辆黑色车子速度似乎要比之前快了一些。

　　高铁站门口。

　　苏井握着车把手刚想道谢，屠成就往她手上塞了一副墨镜。

　　“戴着吧。”

　　苏井目光停在那副墨镜上，没有伸手去接，眸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屠成也没有催促，指节分明的大手就这样停在半空。

　　两人像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在比谁先动。

　　最终还是苏井先动，伸手接过墨镜，客气颔首道：“谢谢。”

　　说完打开车门下车，往后备箱走。

　　屠成终于在苏井眼中看见了自己，虽然只有那么一刹。很快他跟着苏井下车，先苏井一步打开后背拿出她的行李箱。

　　苏井也说不清这是今天晚上说的第几个谢谢了。

　　屠成深深看了苏井一眼，没有说话。

　　没有回答的谢谢让苏井觉得有些难堪和突如其来的委屈。为什么会委屈，委屈又是从何而来。

　　苏井不知道。

　　于是苏井没再看屠成，视线落在他的手上又说了一声谢谢，说完自顾拖着行李箱走进车站，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声音抵在冷风中，平白缠上几分寒意，听得人手脚冰凉。

　　离发车还有一点时间，今天候车室里人很少，只有几个行色匆匆背着大包或小包的赶路人。

　　苏井在口袋里摸着墨镜，姜雪在这时打来电话。

　　“喂。”苏井一张口，沙哑的声音格外明显，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哭过了。

　　“姐妹，别慌，我现在就开车回去。”姜雪说的很急，电话那头传来鸣笛声。听着苏井沙哑的声音，姜雪恨不能马上飞回去。

　　苏井松开了口袋里的手，伸出来放在膝盖上。

　　“嗯，你开车注意安全。”

　　姜雪声音忽然放轻，“放心。”

　　叮——女士们，先生们G1……

　　提示音响起，苏井倏地站起来，往检票口走，对姜雪说：“检票了，我先挂了。”

　　姜雪“嗯”了声，等苏井先挂电话。

　　苏井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检票员见苏井红肿的眼睛难免多看了两眼。

　　苏井当然看见了别人打量的眼神，有同情还有八卦，苏井忽然就不在意这些了，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后，她就闭上眼假寐。

　　两个多小时后……

　　苏井出高铁站，心中五味陈杂。

　　这里……她一直是逃避的。

　　坐在私家车上的苏井，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早上五点多了。马路上逐渐熄灭的路灯和微微擦亮的远方，她忽然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早上。

　　也是像今天一样早上五点多左右，天还没亮。奶奶单独叫醒自己跟她去山上扯花生，一直到八点多才回去吃早饭。又累又饿的苏井以为回去就有饭吃了，只是没想到苏阳苏熙他们还没睡醒。苏井当时幸灾乐祸地想着，这下他们要挨打了。

　　可是奶奶跟苏井想象中的一样打他们，骂他们，而是不痛不痒地喊了一句，“起的了，我们都做完事回来了。”

　　苏井在旁边不知所措的站着，她喉咙酸涩，拼命忍着没有哭出来，随后麻木地去煮饭。

　　即便自己刚刚做完事回来，她还是害怕。害怕没有煮饭的话，奶奶又该骂人了。而挨骂的不会有其他人，只会是自己。

　　后来，家里的家务，基本成了苏井一个人的专属家务。因为如果没人做的话，奶奶只会捡着她来骂。

　　时至今日，苏井晦涩发现，她这辈子挨过的所有骂，基本上都来自她的亲奶奶。

　　她从没有被别人那样骂过，谩骂中用尽了世间不堪污秽的词。

　　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老人是在骂一个丧尽天良的无耻之徒，否则怎么会用那么恶毒的话呢？

　　听的多了，苏井也会告诉自己左耳进右耳出，不要放心上。可是真当人指着你鼻子骂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半点不放心上。

　　有时候她会想，难道自己真是奶奶骂的那般不堪？后来她发现不是的。

　　苏井在家里沉默寡言，一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在外面性格相反，学校里同学都说她是小太阳，开心果。放假借住的同学家长也喜欢她，很小就学会看人表情的苏井常常逗逗的同学家长喜笑颜开。

　　她其实是厌恶这样的自己的。

　　苏井很矛盾，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开心的，可是她又在很努力的活的像个正常人，甚至要让别人以为她活得很开心。

　　苏井扯动嘴角，不合时宜地想笑出来，可嘴角这次就像是一定要遵循内心般，始终没有一点幅度。

　　苏井嘴角放松的时候嘴角是朝下的，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像人欠了她几百万似的，那时候苏井怕别人讨厌她，也跟奶奶一样骂她，所以她在无人到时候，会常常对着镜子练习笑容。研究什么样的笑容才会更自然，更讨人喜欢。

　　苏井在巷子入口站定，悲伤过后压在心底的某种东西突然也消失了。

　　小路上不知被谁铺上了一层小石子，踩在上面会有些硌脚，苏井提着行李箱走在上面，却觉得如释重负。

　　另一边的姜雪在收到屠成的消息后，立即打电话给苏铭。她也开车马不停蹄赶回去，可是因为高速堵车，硬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才到。

　　车子停在路口姜雪就下车了，在巷子入口处就看见里面乱哄哄一片。她快步走到熟悉的大门前，几乎一眼就看见了一身孝服跪在灵堂前的苏井。

　　姜雪虽然不怎么喜欢苏奶奶，此时也难免心中感伤。她想起苏井脖子上的伤，快步走进去跪在苏井旁边。先给苏井奶奶磕了三个头，才转身握上苏井冰凉的手，粗糙的手指犹如冰块。

　　姜雪心想，穿着单薄，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了。

　　“节哀。”

　　苏井看了姜雪一眼，把手抽出来拍了一下姜雪的手背，面无表情轻声回应。

　　“嗯。”

　　姜雪盯着苏井的脖子，担心地说：“你脖子上的伤还没好，注意点。”

　　苏井接着“嗯”了一声，依旧面无表情。

　　看着这样的苏井，还欲想说些什么的姜雪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沉默半晌后，姜雪轻声说：“我先走了，晚点过来。”

　　苏井这次没说话了，只是很轻的点点头。

　　姜雪起身离开，与旁边来吊唁的人擦身而过。

　　走到巷子中间，姜雪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还以为看错了。待走近一看，居然真的是他。

　　屠成……

　　立在矮墙边的屠成，很明显是在等她。

　　姜雪忽然就明白了屠成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昨天晚上就来了？”

　　“嗯。”

　　果然，姜雪想。

　　“谢谢你昨天送苏井回来，不过这时候你还是先回去吧，这种情况，她不会想看到你的。”

　　“苏井她奶奶对她怎么样？”

　　“你问这个干吗？”姜雪不解，这人大老远跟过来就为了问人家刚刚过世的奶奶对人怎么样。

　　屠成没吭声。

　　姜雪想了一下，模棱两可道：“从小养到大的，你说呢？”

　　屠成知道姜雪没说实话，因为上一次她不是这样说的。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个确实不好。

　　姜雪坐了一晚上的车，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想赶紧回去补个觉，然后去陪着苏井。

　　姜雪嘴唇蠕动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回过头看了一眼苏家的方向，跟屠成再见。

　　“我先回去了。”

　　屠成没有再问了，测开点身子，说：“嗯，谢谢。”

　　他看着不远处混乱的地方，想起刚刚姜雪的话，一时之间也思绪万千。

　　本以为重来一次，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屠成现在很迷茫，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件事提前了一年发生，猝不及防劈头盖脸就砸过来，让之前想着慢慢来的计划不得不粉碎。

　　接下来该怎么办……

　　屠成回到酒店，临窗而立，不远处挂满白色对联的地方，不断有人进去也不断有人出来。

　　所有人都在跟他说苏井过的很好，可为什么过得很好的一个人会提前结束生命，为什么过得很好的一个人始终一个人。

　　别人说她说得很好，他就信了。

　　一信就是好多年，等到再见时，就只有那块冰冷的墓碑与他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