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之殇》辰辰小天

2、下

　　蓝蓍

　　看着冰蓝色床上平和安宁的睡颜，我心中疑惑。
　　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淡定从容？
　　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信仰平等？
　　究竟是什么……
　　莫名的情绪在心底躁动。
　　转身。离开。
　　我需要一个人的寂静。

　　驭水而行，却来到湖边。
　　市集。幻化了模样，随手买了些东西。
　　再次回到宫殿，看到的是让我炫目的笑颜与那双始终澄澈的眼。从她的眼中，反射出黑蓝色的我的瞳仁。
　　欢迎你回家，蓝蓍。她的声音婉转。
　　我愣住。不明的情绪仿佛要冲出来。
　　给你的。将手上的东西扔给她。
　　仓皇逃走。
　　第一次，有人如此亲切地对我说话。
　　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也有……家。
　　我没有灵魂，没有拥有家的资格。这里只是我的宫殿，一个孤寂的世界。
　　我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猛然警觉。这不应该是对待收藏品的态度。
　　把她杀了吧，我的理智说，以免铸成大错。
　　强按下心中的不明情绪，暗凝冰刃。
　　找到她。
　　千年未用的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色。
　　她坐在桌边。
　　饿了吧。她微笑。
　　饿？妖是不需要食物的。
　　我叫泠歌。她说。
　　我看着她。
　　一阵悸动。
　　冰刃成水。滴落。
　　还是留着她吧，将她圣洁的心污染，让她不再成为平等的信徒。
　　我并不是下不了手。我对我的理智说。
　　十年。转瞬即逝。
　　她依然是平等的信徒。依然如初见一般，淡定，圣洁。
　　我却在改变。收藏室已经空了五年。
　　我已处在了危险的边缘。
　　有时我会想，就这样危险下去也不错。
　　我的心在沉沦。
　　真是讽刺，一只妖竟然心甘情愿地陷入圣洁光明。紫筱这么对我说。
　　他是女娲陛下最喜爱的妖。
　　你动了情。他说。
　　我没有灵魂，如何动情？我冷冷地看着他。
　　是吗？他笑。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很危险。女娲陛下不会允许。我知道。
　　陛下掌握着我的灵魂。
　　陛下不允许我拥有除了忠诚以外的任何感情。
　　我不能。
　　泠歌，我不能爱。
　　泠歌，你走吧，回到人类的世界。我压抑着内心的苦楚，冷冷地注视她。
　　为什么？她一向平和的眼神中，有了一丝慌乱。
　　放心，我不会大开杀戒。我笑。
　　她说，她要爱我。但我知道，那只是制止我去杀人罢了。抑或，对我有些怜悯。
　　可我不需要怜悯。
　　你走，不要再回来，我说，不要说见过我，更不准出现在我的面前。
　　水柱缠绕。
　　洞庭湖边，巨浪翻腾。
　　村民拜伏，一如十年之前。
　　十年前被掳走的少女，已被扔在岸边。
　　剑光四起，湖水变色。
　　诛妖大阵，十年终成。
　　三十六把诛妖剑，洞穿身体。
　　我受了伤，千年来第一次受了伤。
　　这样很好。我轻笑。能伤到我的人类，应该有资格保护她了吧？
　　稍一用力，剑被甩到岸边。
　　最后看她一眼。离开。
　　不再回头。我怕我会放不开她。
　　时间会冲淡一切。
　　我，不应有爱。一只没有灵魂的妖。

　　泠歌

　　黑色的世界。眩晕。
　　远远地，一个不很清晰的身影，逆光而来。
　　是母亲。
　　母亲，我好晕，我好疼，可是，我做到了。我对她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孩子，我知道。因为我时刻与你同在。母亲走到我的面前，无声地温柔地回答我。
　　我感到心中充满了温暖。我不会死，是吧，母亲。
　　是的，孩子，爱会让死亡在到来的一刹那变为永生，黑暗也会被照亮。
　　永远。

　　缓缓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仰身躺在冰蓝色的床上。伤口已然痊愈，没有疤痕。
　　是他。
　　心突然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很想见到他。
　　他却不在。偌大的冰蓝色宫殿，闪耀着孤寂的光。
　　他的宫殿。我要将它变成，他的家。
　　他回来。眼底某种情感还未褪去。
　　欢迎你回家，蓝蓍。我注视着他，心底仿佛有一条河在缓缓流淌。
　　他愣住。将手上的东西扔给我，离开。
　　我打开包裹。
　　各种食物，糕点；一条雪白的罗莎长裙，让我刚刚注意到我的满身血污；一条柔软的白色毛巾；一朵水百合。
　　很细心呢，尽管是一个妖。一个自认为没有灵魂的，妖。
　　他会回来。
　　当他再回来时，我已将饭菜准备好，坐在桌边。
　　饿了吧。我微笑。
　　饿？妖是不需要食物的。他冷言。
　　瞥见他暗藏的透明的利刃。不过，并不害怕。
　　他不会杀我。
　　我叫泠歌。我说。
　　蓦然，冰刃成水，滴落。
　　我会爱他，我对我的心说，爱这个希冀着爱却没有爱的，单薄而执拗的妖，蓝蓍。
　　十年已逝。他在改变。
　　依然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依然把我当成女仆一样使唤。却会在我料理事情时偶尔生硬的提醒我不要太累；在我准备好饭菜时偶尔尝一点，虽然他似乎并不喜欢人类的食物；在我从梦中醒来时偶尔会看到一株睡莲；在我向他提出释放密室里无辜的灵魂时。
　　他默默颔首同意。
　　我的心也在变。只是，他不会发现。
　　十年前的怜悯与同情，在时光的荏苒下，慢慢发生了变化，浓缩成一种不知名的依恋。
　　一直以为，我的一切，都是母亲教给我的。却不知道，原来，一个在生灵看来以残暴著称的妖，也会教我学会记忆，学会专一，学会为自己所重视的而改变自己。
　　我的母亲，教会我成长。
　　而蓝蓍，教会我爱。
　　所以，当他说，泠歌，你走吧，回到人类的世界。
　　心突然真真切切地剧痛起来。
　　为什么？
　　放心，我不会大开杀戒。他笑，笑得温暖而沧桑。
　　你不懂我的意思，蓝蓍。我想说话，却如鲠在喉。
　　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再滥杀无辜，因为你已变得不同。而我，已爱上了你。
　　你走，你说。不要再回来，不要说见到我，更不准出现在我的面前。
　　水柱缠绕。
　　洞庭湖边，巨浪翻腾。
　　村民拜伏，一如十年之前。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除却两颗心，两个灵魂。
　　——除却让湖水为之变色的诛妖大阵！
　　我惊悚地看着无数利剑在空中翻转，猛然洞穿蓝蓍的身体，一如他曾向我掷来的冰晶。
　　他，望着伤口，轻笑。
　　是因为你的心已经经历过太多的痛，所以，连这样的伤，都可以看得无所谓了吗？
　　还是因为你心痛得无法自已，才选择让身体的痛解脱自己？
　　你最后看我一眼，沉默。转身离开。
　　我们还没说再见，蓝蓍。
　　你真的认为，没说再见，便永远不会再见吗？
　　母亲曾说，许多人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到最后才知道，它荡涤了灰尘，让深刻的往事更加清晰。
　　蓝蓍，我爱你。
　　我要等你。

　　蓝蓍

　　远处，女娲陛下的宫殿，如梦似幻。
　　你回来了？紫筱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地笑。陛下在等你。
　　眼神微动，走了进去。
　　真的可以放下吗……低沉缥缈的声音传来。
　　微滞。蓦然回首。
　　紫筱仍旧在没心没肺地笑。周围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但那种话怎么可能是他说出来的。没有心的紫筱。
　　泠歌，做一个普通人好好生活吧。
　　我可以放得下。只因你我本走在两条完全相反的岔路。人妖殊途。
　　在异样的情愫未浓缩成化不开的爱之前，让时间将它冲淡吧。
　　泠歌，永别。
　　心很痛。
　　转瞬千年。
　　我拼命地执行着任务，不让自己空闲。
　　我怕。
　　我怕自己会一直一直地思念。那个淡然的人类少女，那安宁温暖的微笑，那平等祥和的双眼。
　　泠歌。
　　我放不下。
　　我的眼里，脑里，心里都是你，泠歌。深入骨髓。
　　我中了毒，得了病，已入膏肓。名为泠歌的毒，名为爱的病。
　　我是妖，一个没有灵魂的妖。不应有爱。
　　可我真的没有灵魂吗？坚信了数千年的事情，有了疑惑。
　　蓝蓍。女娲陛下唤我。七日之后随我去格陵兰岛。绝地之战，我妖族必须赢。
　　是。我低声应道。
　　七日之后，绝地之战。
　　还有七日。
　　突然想回去。洞庭湖底的宫殿，冰蓝色的世界。我所有的思念。
　　温馨的水底。我的“家”。
　　一成未变。如同千年以前。
　　而将它从孤寂中拯救出来的少女，恐怕早已逝去。
　　泠歌。
　　心痛依旧。
　　蓝蓍，欢迎你回家。声音婉转，恍若时光逆流。
　　我不敢动。害怕梦醒。
　　身体被抱住，温热的气息。
　　蓝蓍，你终于回来了，她说，我等了你一千年。
　　我慌忙转身。
　　安宁，祥和，平等，宛若从前。
　　还有一种刻骨的情愫。
　　只是圣洁中多了妖精的气息。
　　一千年前，我已成妖。她微笑，眸中坚定，无怨无悔。
　　我紧紧拥住了她。
　　泠歌。
　　三日。与泠歌朝夕相对。
　　我明白了幸福的含义。我是一只幸福的妖。
　　我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如果这是梦，就不要醒来。我愿就此沉沦。
　　可是我不能。初生之时的绝对之契约使我必须听从女娲陛下的命令，不得违背。
　　对不起，泠歌。再等我一次。
　　泠歌，陛下的命令我无法违抗。我轻吻着她熟睡的脸颊，轻声说着。我会活着回来。等我。
　　转身离去。
　　泠歌，我爱你。

　　泠歌

　　母亲曾说，如果想，那就去做。做了，就无需后悔。
　　所以当我要成妖之时，那个带我来到这里的道士只是闭目长叹道，也罢，也罢，一段浓情啊。或许我用诛妖阵伤他，是个错误。
　　真的是浓情。纵然在时光的河水中荡涤，也只会使它更加澄澈而厚重，化也化不开。
　　然而由人成妖，必受诅咒。你选择吧。
　　我沉思，良久。好吧。我说。
　　于是，我将永世不得阳光照耀，否则魂飞魄散，化骨成灰。

　　我自投湖底，来到他的家。
　　他却已然不再。茂盛生长的水草告诉我，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这里了。
　　犹如从未出现过一样。
　　然而，我知道，他会回来。回来，与我再见。
　　所以，我等你。蓝蓍。
　　我每天都清洁着宫殿，然后在宫殿的桌上摆放一株水百合。有时候，我会回想起与蓝蓍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伴随着抄袭的呢喃，安然入眠。
　　有时会梦见蓝蓍。他望着我，轻轻一叹。
　　一叹千年。
　　蓝蓍，你会回来的，是吗？
　　你最后一次望着我的眼神泄露了你心中的爱。
　　你是爱我的，却不敢面对，于是只能在逃避的路上，渐行渐远。
　　你以为我在与你相反的路上吗？
　　我没有离开。我还在原地。
　　我相信你会回来。
　　所以你会回来。这是必然。
　　所以当你回来时，我甚至没有惊讶，只是想，是了，是今天了。
　　在逃避的路上行了千年。终于在今天转回原点。
　　蓝蓍，欢迎你回家。
　　你僵立不动。
　　不用怀疑，真的是我。蓝蓍，你终于回来了，我紧紧抱住他。我等了你一千年。
　　你转过身来，终于肯相信这是真的。
　　千年的等待，换来三日的幸福。
　　然而，终究，还是要别离。
　　绝对之契约。几多矛盾，几多愁苦，我明白的。
　　你走吧。
　　泠歌，陛下的命令我无法违抗。你轻吻着我，却不知我一夜无眠。
　　你说，等我。
　　你走吧。我，等你。
　　然而，你却没有再回来。
　　我依然守候在这里，如同千年以前。母亲曾说，充满希望的生灵，是不应该畏惧等待的。我宁愿相信你终有一天会回来，对我说，泠歌，我爱你。
　　直到有一天，一个千年前从蓝蓍收藏室中释放而没有散去的灵魂逆流来到我的面前。
　　它说，绝地之战，格陵兰岛成了死地。那里成了妖族的绝命之咒，夺魂之索。
　　没有生还，也没有轮回。人生只有一次，妖也一样。
　　但那也无妨吧。纵使是隔着死与生宽阔的幽谷，我也可以轻松跨越。
　　想到这些，我笑了。仔细想想，我仿佛终其一生，未曾哭过。
　　微笑着，泪已成行。
　　我浮上了水面。
　　正午温暖的太阳射出万道光芒，直直地照耀在身上。
　　每一道阳光都是一支锋利的金箭，精确地刺入我的身体。
　　万道光芒，就是万箭穿心。
　　我知道，我会因此而灰飞烟灭，吹散在天地间。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等待。
　　纵使□□与灵魂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消亡，不留一丝痕迹。
　　纵使世界陷入永久的毁灭。
　　爱。永不停息。它让死亡在到来的一刹那变为永生，黑暗也被照亮。
　　永远。

　　End.

　　Chirs, Green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