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跳舞》平阳

2、第二章

　　她往红茶里加了牛奶，也加了糖，“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她问，语气和笑容仍旧是淡淡的，淡得品不出任何一丝味道来。她这样的语气和笑容应该完全不适用于时隔二十余年同门师兄妹的重逢，实在过于平淡了，什么都没有。此刻他倒希望能够看见明明白白的怨恨了，这种无波无澜的情绪，实在平寂得让他沮丧，让他没有办法启齿去提过去的事，更找不到一个通向冰释前嫌这个词的入口。

　　不过他又想她或许是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她自己的怨恨，可见她也是矛盾的，想要原谅，却又做不到吧？毕竟，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带着女儿，应该很不容易。不过他也只是这样猜测而已，并不能确认。

　　“我要回理工大学工作了。”他说，“这件事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是，我听说了！”她淡淡地回答，并没有客气地说一句欢迎回来，她的态度终于让他明白地看到了一点怨恨的影子，不过这倒让他感到稍微安心了些。

　　“听方老师说，你….还是一个人。”

　　“是！”

　　“真不敢想象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不敢看她，他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她会怎么想，但是也没办法，没有入口也要进去，毕竟他是为了和她缓和关系才约她见面的。过去的心结，总要去解一解，不能连碰也不碰，那样的话和她的关系恐怕要永远疏离了。从内心里讲，他想和她缓和关系也不完全出于回国工作的需要，说起来，他对这个师妹的感情其实一直都很复杂。当初他与左胜洋程映溪是同一年开始读博的，他是打心眼儿喜爱这个聪明伶俐又漂亮的小师妹，程映溪嫁给左胜洋的时候，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无论他多么喜欢程映溪，他都没有资格和左胜洋竞争。因为他刚刚硕士毕业就结婚了，婚后工作了一年才又考的理工大学的博士，也才开始师从方鸿德。虽说三人是同一年开始读博的，但是他和方鸿德的师生缘份可是要比左胜洋和程映溪差得远了，左胜洋和程映溪从读硕士起就已经在方鸿德的门下了。师生的缘分都差得远，师兄妹之间的情谊差得就更远了，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左胜洋娶了程映溪。然而他一直无法甘心，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待到程映溪怀上了孩子，他心里越发不平衡起来。他总是想像程映溪这么好的女人要嫁也应该嫁给他凌致远这样的聪明人，那个傻呼呼的脑筋不会转弯整天只知道做学问的师弟左胜洋怎么配娶她？她又凭什么要给左胜洋那么愚的人生孩子？他很为自己感到委屈，他自己心里有杆秤，总以为天底下的好事情总归要落在他凌致远的头上才是公平，否则便是不公！比如程映溪嫁给左胜洋就是不公，给他生孩子就更不公！可这些话能跟谁说去？只有一直委屈着，然而就这么日日委屈着他又觉得冤枉，于是便总是有意无意找左胜洋的别扭，有事没事总要捉弄捉弄他出他的洋相，然后看他的笑话。终于有一天玩笑开大了，经他一手导演的一场恶作剧意外地将左胜洋送上了黄泉路。左胜洋的突然离世不仅让当时正怀着孕的程映溪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同时也对凌致远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他不得不同时承受来自程映溪的怨恨以及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舆论的指责，甚至有人向学校提议像凌致远这种学生无论如何不能授予博士学位。那时他已在方鸿德门下即将读满三年，拿到博士学位似乎已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然而规划得好好的人生突然间就风雨飘摇起来，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即便在理工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又怎么样呢。左胜洋的死影响实在太大了，他毕业后的去向都成问题。当时的情形即便程映溪不怨恨他，他在国内也很难混得下去了，于是他才不得不匆忙联系了英国的一所大学，草草出国了。本来他是没打算要出国读书的，因为那年，他的儿子凌霄才刚满2周岁。只不过一切都被左胜洋的意外死亡给弄乱了，所以他的心里对左胜洋始终并无愧疚，反而只有怨恨，怨恨左胜洋的愚蠢和轻信牵累了他。

　　他就是太不知足了，他有幸娶到了一个即贤惠又能干的妻子，他在生活以及事业上的方方面面得到了他这位贤妻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不遗余力的帮助，然而他还是向往程映溪，在精神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的妻子，直到终于给自己惹了大麻烦，才总算做罢了。

　　“怎么过还不都是过？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女儿，我们过得很好。”她说，然后轻轻啜了一口红茶，细细地品着，“嗯，这茶的味道还真好。”

　　“不打算再找一个伴儿了吗？”他追问。

　　“我一个人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挺好！”

　　“你…..还恨我吗？”终于，他问了最想问的一句话。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没什么恨不恨的。不在的人再怎么也是不在了…..”她并没有看他，而是扭头望向了窗外，并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应该怨我的！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得你过这种孤独的日子。”他不得不违心地这么说，毕竟他需要一个起跑器，以便以一个最有利的姿势和速度起跑，好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到达终点。

　　“以前年轻的时候是怨恨过，可是现在老了，不知道怎么，怨不起来了，也恨不起来了。没什么原因，可能就是老了吧？！”

　　“我知道，方老师费了不少心，你是给他老人家面子。如果没有他从中调和，我想我们两无论如何是不能坐在一起像现在这样说话的。”

　　“…….”她没有说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就要回理工大学工作了，我非常渴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和支持。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什么抱歉的话也都于事无补。不过以后就不同了，从今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的话你尽管开口，我一定会不遗余力，没有二话的，咱们毕竟还是师兄妹呀！”他说，做出十分诚恳的样子，“映溪，无论如何都请你给我弥补过失的机会，我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知心朋友，我是诚心诚意地求你。”

　　“我喜欢喝茶，不过也只喜欢喝红茶而已。二十年多年了，我的每一篇文章都在红茶的陪伴下写出来的。我想以后我也不会换什么别的喝了，毕竟习惯了，一闻到红茶的香味，心就安定了。”她没说给他机会，也没说不给，却说了另外一些听起来完全不相干的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话。

　　“你是在拒绝我吗？”他忍不住疑惑地问。

　　“我拒绝你什么呢？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的习惯，我是一个不容易改变习惯的人。

　　“这不是拒绝又是什么呢，你是说你已经习惯了过去和我的关系，也不想改变，是吗？”

　　“我只是想顺其自然，不想刻意去改变什么，希望你也不要刻意去改变什么。很多事情本来的面目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就像罗圈腿的人穿上了长裙子，外面看起来很好，可藏在里面的还是一样。”

　　“映溪，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失望。你真的这么想？你把咱们之间的关系比作罗圈腿？”

　　“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你还是不明白。”她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你告诉我啊，你知道我是诚心诚意的，你的友谊对我很重要。”

　　“以前，我家邻居的孩子就是罗圈腿，我看了总觉得不舒服，觉得难看。我不愿意和他说话，也不愿意和他一起玩儿，反正就是没来由讨厌他。他们家很穷，他爸爸妈妈整天在外面做工，没有时间管他和他的妹妹，他们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他上初三的那年夏天，他妹妹的腿受了伤，不能走路。我看见他每天背着他的妹妹上学去，放学的时候再背回来。放学的时候天还很热，他把妹妹背到家门口的时候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妹妹还伸手给他擦汗。很奇怪，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觉得他的罗圈腿难看了。”

　　“以后你们说话了？”

　　“说了。上高中以后我们成了同班同学，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做了很好的朋友。”

　　“那现在呢，他现在在哪里？”

　　“在一中教书，他忙，我也很忙，所以没大有时间见面了。可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还是会彼此走动，加上其他一些高中同学，大家一块儿聚一聚。”

　　“他和咱们的事情有关系吗？”

　　“他还是以前的罗圈腿，而且他也没有刻意为我做什么，但是我对他的看法和心情却有了很多改变。道理都是相通的，很多事不能刻意怎么样，也不是咱们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你能回来工作是好事，你只管做好你的工作就行了，不必在乎我怎么想。”

　　“你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好再说什么，但是他也无法从心里理解和认可她的说法。他坚定地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需要刻意经营的，顺其自然怎么可能会建立好的人际关系？

　　“是吗？我并没觉得。”她淡淡地说。

　　“听说你的女儿很优秀，她现在工作了吧？在哪里做事啊？”他不得不转移了话题。

　　“优秀什么，和别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现在在一家外企上班呢，工作干得还不错。你儿子怎么样？”

　　“提他我就生气！根本不听话，一脑子的英国自由主义和自我主义的思潮，完全不拿我和他妈当回事。毕业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就一个人跑到锦都来了。扬言再不回英国了，据说也是在一家什么外企工作，连公司的名字都不愿意和我好好说，我是干瞪眼没辙啊！”

　　“是吗？他还挺有主见的，不错啊！”她笑了笑。

　　“还不错呢，我差点儿就被他给气死了！早晚要给他气死！”他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

　　“死……有时候是很容易的事！可有时候……却也没那么容易。”她神情有些恍惚，望着窗外，幽幽地说。她的话让他心里不禁一震，忽地一下出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