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逍遥》秋船江夜梦

5、惯天涯经年莫浪愁（二）

　　十三娘绕到我背后，把黑衫又往下一扯，手却滞住了。
　　我趁机起身，边急急忙忙穿好衣衫，边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俩的账这可就算了了。”正准备逃走，回头看了十三娘一眼，却见十三娘垂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还有，眼泪不停地落下来。
　　“十三娘？”我小声喊道。
　　“滚！”十三娘怒吼道。
　　我看着十三娘这般，自是头疼的很，这方才可是她要占我的便宜，现在搞得好像我占了她的便宜一样。我不知如何是好，便照着十三娘的话往门外走，刚到门边，忽得想起一事，转而问道：“你说见过温容与，他长什么样子？”
　　“我从未见过他。”十三娘仍旧低着头，停住泪，道：“方才是诈你的。”
　　“彼此彼此，我二十岁，方才也是骗你的。”我道。
　　十三娘身子忽的踉跄，一个不稳扶住桌，泪又落得更厉害，含着哭腔低吼道：“滚！”
　　我叹了口气，明明相互说了假话就是件扯平的事，十三娘何必又如此生气。我虽是这么想，看着她那样子又莫名的觉得对不住她，只好对她道：“你若有什么难处或许能同我说说，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
　　我说罢这句，见十三娘那身子气的发抖，马上边往门外走边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滚，我滚。”
　　出了南畔客栈，我忽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从前的萧遥兮要什么有什么的时候只知道惹是生非，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却想着要帮旁的人。
　　我能帮得上什么？方才怎么好意思说出那种话。
　　我叹了口气，来来回回在鸾飞街上没有目的地乱走，这一番折腾，日头已经不早，便决意还是明日再赶路罢。今夜就在燕飏巷凑和一晚，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太多，不作停留朝燕飏巷走去。
　　金缕门前的石碑上并没有对燕飏巷的记述，因为这燕飏巷并非人人都知道，都去过的。
　　街尾的典当铺旁有一条隐蔽小巷，进了这小巷再右转见一虚掩的铁门，铁门斑驳，锈迹处处，只要进了这铁门便能看见同鸾飞街截然不同的模样。江青川不是称鸾飞街宛若天街吗？这燕飏巷便是天街外的一条鬼巷。
　　谁能想到在青旗摇曳、穷奢极侈的天街背后就藏着一条温饱难得、陋巷箪瓢之处。温饱者思□□，哪里会有温饱者去顾及那些缺衣少食、饥寒交迫之人？就像从前的那个萧遥兮一般，怎会看得见这世间疾苦。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我来尝一尝这疾苦的味道。
　　我推开那铁门，鬼巷里仍旧是挨挨挤挤满满当当的人，多是褴褛衣衫，蓬头垢面，平地上铺一张草席就算床铺。好些的在此处待不久，只是“借住”几日罢了，差些的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离开，生在鬼巷，死在鬼巷。
　　我熟门熟路往鬼巷里头走，避开几位大婶身上发出的恶臭，倒是谈不上嫌弃，我记得我初次来这的时候，也是这样，浑身臭味，如行尸走肉般，正是这几位大婶给了我一个馊馒头救命。那时我乞在地上对着那个馊馒头狼吞虎咽，估计就算我娘在世也认不出我。
　　现时我往里走，却看见几个熟人。只是我熟得他们，他们却不见得认得出我。其中一人眼直直盯着我的手，应该是盯着我手上的那银指环，我也未同他们搭话，兀自坐到他们一旁的空地上。
　　果不其然，那人反倒凑过来，指着我手上那银指环：“你这，哪里来的？”
　　“跟一个哑女买来的。”我道。
　　“嗯。”那人语调里尽是失望，伸腿竟挨着我坐了下来，继续道：“既是你的了，可别把它丢了。”
　　“这物件曾是你的？”我明知故问道。
　　没想到这人转过头来，剑眉星目里突肆然一笑，拍着我的腿道：“现在归你了。”
　　这物件应是对他们十分重要，连我这种人都甚至有一瞬间想把这指环还回去。不过，越重要的物件，重要的反而不是这物件本身，而是这物件背后代表的意味。银两有价，情怀无价，大概就是这个理了。
　　我也冲那人一笑，问：“可有过什么渊源？”
　　那人立即轻笑了一下，与刚刚不同，这笑不知是在嘲笑谁，或是自嘲，他道：“渊源？”又转头去看了眼一旁挨着他大哥睡熟的小肉丸，缓缓道：“从前是三千将、寒梅执剑，如今是百鬼行、尸骨孤寒。”话罢他便举首望天，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看着他，又抬头去看他眼中那方苍穹，那无际苍穹中星星点点飞过几只孤雁。想着他说的话，我想不明白话中何意，只觉得那话里无限悲凉，让人难受。一阵风过，我耸了耸肩，垂首摩挲着那银指环。
　　那人仿佛看出我的念头，只道：“别把它丢了。”起身便走了，坐回他大哥身旁，白衫落地，佩剑贴身，闭上了眼。我看着他脸上没有神色，闭着的双眸里慢慢淌出了几滴泪，一侧，他大哥不做声握住了他的手。
　　记得之前见他时，他称自己林亨，而那小肉丸叫做林贞。如此，他大哥应该就是林元无疑了。我看着我手上的银指环，一切在我脑海里渐渐清晰，林亨方才说的话，我似懂非懂。
　　他一行三人分明要去帝子破，为何现下竟耽搁在这条鬼街之中？既是进了这鬼巷还能为何，应是同我先前一样，没了上路的盘缠。这哥俩也是可以，明明自己赶路都成问题了，还来把那银指环拿来帮我，我这假魔王也算见着真菩萨了。那靠着林元睡着的小肉丸睡得正香，不住的咂嘴，这小肉丸八成又在梦里偷吃。林元不时摸摸小肉丸的脑袋，同他二弟直到夜幕一言不发。
　　于鬼街各人来说，最惬意之事便是做梦，于是，夜幕一到，众人便早早入睡了。
　　约莫是半夜时，我听到耳边有一童声轻轻在唤我，那声音不停冲我喊得是“哑姐姐、哑姐姐．．．”
　　我从梦境之中挣脱出来，心神却还沉在方才梦境当中，乱如麻。这忽然醒来梦已忘得尽然，惟记一幕：温哥哥背对着我站着，他问我这一年究竟去了哪里，他说他到处找我也未有丝毫下落，温哥哥声如寒冰，只说了这两句便要离我而去。我急着唤他却死活发不出声，只眼睁睁看着他离我越远。
　　现下我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慌出一身冷汗，还好这只是一场梦，转眼便会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想来说什么浮生若梦到底也不过世人的痴心。梦就是梦，人生就是人生。虽然没有绝对的真假，但相比而来梦就是假的，人生就是真的。真的又怎么可能是假的呢？不然哪里来的我现在醒来时为梦中一场虚惊的庆幸？
　　我误入人世，已是世人。晓得一旦落进这尘网里，缠绕其中，便会被三千烦恼丝死死拖住，至死方休。浮生若梦不过是世人几十载离合悲欢、碌碌无为、求而不得的自我宽慰，不过是一场骗术。
　　“哑姐姐、哑姐姐．．．”说话人歪头靠在我身上，我未理他，他半响静声而后便不停念叨起来，我心道这小肉丸也是极有活力。
　　“林贞知道哑姐姐醒了。”暗夜里，我感觉到小肉丸一双小肉手揪住了我的衣衫，轻道：“哑姐姐就听我说些话吧，林贞白日里睡多了，此刻实在无觉。”
　　我倒不知这小肉丸同我这萍水相逢的哑姐姐有何好说，亦不知他如何在这一片漆黑下认得出我就是他那一位哑姐姐。也由不得我，小肉丸揪着我的衣角就开始同我说话，不，是开始让他以为的哑姐姐听他说话。
　　“白日里，我梦到了哑姐姐。还有．．．还有”小肉丸声音低了许多：“我爹娘。”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根本不记得我爹娘的样貌。我知道，自我一到这世上来，我爹娘便一齐住到天上去了。”
　　这小肉丸年纪这般小，却已双亲具亡，这夜里他同我说这些，该是寻个安慰，我学着他叔叔的样子摸摸了他的头。
　　“所以，哑姐姐。”小肉丸的声音忽而明亮了起来，拉住了我的手，道：“哑姐姐别再难过了，比起林贞在梦里梦到爹爹、娘亲连容貌都看不清，哑姐姐心中定有许多令林贞羡慕的记忆。我叔叔同我说，住到天上的人会比地上的人更安乐。”
　　我的手还被小肉丸拽着，整个人却如同被天雷击中一般。我竟没有想到自我娘亲走后，第一个真心考虑我感受的竟是眼前这个被我骗过不过四岁的孩子。我已经习惯了众人骂我混不吝，说我没心没肺，以致时间久了，没人过问，我自己也快忘了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我与我爹对抗，与众人对抗，与这世间对抗，二十年回过头来却忘了同自己和解。我爹恨我，众人恨我，世间恨我。我以为我已不在乎、不需要被爱，更何况何为爱，这天下大都是虚情假意，又能有多少爱。可是，再久，骗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自己。
　　我不知是否夜欲深愈容易勾人幽思，也不知小肉丸何苦揭了他自己的伤疤来对我好。
　　“我不是你的哑姐姐。”我道。
　　小肉丸被我这男子说话声音吓得瞬时抽回了手，鬼巷里众人鼾声起伏。我扯下我的包袱，把亓官给我的那锭银子塞给小肉丸，笑道：“也巧，我识得你那哑姐姐，你方才的话我定会带给她。今夜小爷心情好，这银子赏你了。”那小肉丸应该还未回过神来，我站起来，拍了拍土，丢下一句：“路上同你叔叔们多保重。”接着就摸黑往鬼街外走，走出几步，听见小肉丸孩童声音在身后回道：“谢谢小叔叔。”
　　小叔叔？这小肉丸那眼睛怎得忽好忽坏？小爷我风流潇洒，如光风霁月，看起来怎么可能有那么老！
　　我负气出了鬼巷，鸾飞街上此刻无人，万籁俱寂。撒手把包袱放在地上，我就近倚住一面墙，看着这街上空空荡荡，想起我从前在帝子破所听得——万里城夜市万里长明，直至天光。想着现下正该是夜市热闹时刻，全城却悄然异常，死寂一般，连一家亮着的铺子都没有，别说万里长明，都没有萤火虫的屁股亮。
　　这几年究竟是怎么了，难道鬼血祭的成败真就那么重要吗？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