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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香云(二) ...

  •   随着接触增多,我与滕越渐渐熟识。
      为了洗白自己,我尽我所能编了许多谎言,又费尽全力让这些谎言听起来有理有据有逻辑。
      这像是掩耳盗铃的举动,骗不过自己,也瞒不过他。硬撑着只会给自己找难堪,让不堪的自己又添一道满口谎言的败笔。
      他似乎很喜欢盯着我的眼睛看,一眼就能看到我的心窝窝里去。我发誓我从没妄想过什么,只是无法接受滕越靠近肮脏的自己。
      无论是伪装还是真实,从里到外我都烂透了,散发着我不想让他闻到的腐臭气息。我拿什么面对他?看到他眼中我那丑恶的嘴脸,我压力就好大,假笑都装不出来了。
      我日夜不安想些有的没的,想到头痛,却找不到胡思乱想的意义。
      我躲过滕越,为了让他离我远一点,像个老巫婆一样呵斥过他,捏腔拿调冷言冷语讥讽过他,他却以一副铜墙铁壁的姿态携着和煦春风一次又一次站在我面前。
      我将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为了吓住他,我不仅全部说给他听,还不惜抹黑自己,说到自己音调颤抖语不成声才缓一缓。滕越握住了我的手,只是握住了我的手。我不清楚他这个举动是什么含义,只知道他握住了我的手,就好像他的心将我的心包了起来,让漂泊躁动的它终于可以有个栖息地静静饮泣。
      我的手上有被开水和烟头烫过的痕迹,被我纹了朵玫瑰遮丑。他用大拇指轻轻擦着,我那皱巴巴脏兮兮的过往都被他抚平擦净了似的。
      辍学以前的苦水我没跟任何人倾吐过,但我跟滕越讲了。
      据说我小时候很乖,几岁就懂得帮衬家里了,洗衣做饭下地干活样样都是那么回事儿,脑瓜可灵了,相当讨人喜欢,不过这些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同村的人提我小时候的事,不是在夸我,是嫌我没点儿廉耻心,跟我妈一个样。他们说我妈,我没什么可气的,我妈的确就是那个样儿。我没怪过村民,小时候我吃过百家饭,长大了我用赚来的钱给村里修了第一条致富柏油路,不少村民嘴里骂骂咧咧,说是脏款,要拆掉脏路。可到现在那条路还在,不可见的不说,可见的是捧富了沿街不少店面。
      这是我做过的数的过来的几件良心事之一,为的是与故乡互不相欠,一拍两散。
      后来我再拼命也没再次赚到过修条路的钱。我们那行,除非遇上个人傻钱多舍得撒的,不然越干越不值钱。
      村民说,我和我妈是我爸外出打工时“拐”回家的,我是拖油瓶,不过我也不记得这事儿了,可村里人都这么说,我信了。
      我信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信,大概也是因为我爸对我太没人情味儿吧。
      没人跟我说这件事的话,我会以为我爸是我亲爸,他对我再严厉,我都曾经是他的精血,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辈子都是他爱着的小宝贝儿。
      可我信了别人,我爸跟我的关系就不一样了。
      我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我妈是东施效颦版的风尘女郎,性格直爽,爱涂口红穿裙子,爱笑爱说话,能干能吃苦。我记得她忘记穿底’裤却撩起裙子擦汗,被我喊羞羞的时候会抡起锄头笑骂我一句。我记得她农闲时烫着卷发抹了脂粉骑自行车出门,一连好几天不回家,村里人说我妈受不了穷,不守妇’道。那时候我不懂,也不信,后来我记得她有次出去后很久都没回来,我的信念开始动摇了。我开始认定她不爱我,否则她怎么会丢下我几年都不来看我呢?我都长高了。我怨她,又止不住地想念她,打听着她的音讯,终于能见着她的时候,我大哭大闹把她给闹了回来。
      我记得我爸用绳子把她捆在椅子上抽大嘴巴,我吓得哇哇大哭,私下把她给放走了,她答应等她再次安顿下来会把我带走,我傻傻地信着,而她却失信了。
      我再见到她已是十几年之后,她穷困潦倒,见了我不停地说要告我爸。我硬着心肠一毛钱都没留给她,也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我再也不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记得我爸是个动不动就家’暴的人,但也有温情的时候。我家住小学边儿上,他在家卖吃食小玩意儿,他让我早下课早放学帮他看摊儿,我嘴馋偷吃被他发现的话会挨鞋底儿。过年我捧了奖状回家,他专门收拾出一面墙贴我的奖状用。我不知道赚的钱都去哪儿了,我们家似乎从我记事起就家徒四壁,蒸一锅馒头我无需就着菜就能干吃好几个。
      我妈离开我们后,我爸给我带了个后妈回来,那个后妈带了一对双胞胎妹妹来,从那以后,除了干活我就再也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了。我跟后母不合,深觉那个家已经不再是我的家,念技校之后我再也没回去过。
      在通货膨胀不算严重的时候我给我爸寄过几万块钱,去了一个所有人都联系不到我的地方。一去经年。再也没跟我爸那边有过任何联系。
      我还记得爸妈疼我的时候很疼我,嫌我碍事的时候双双对我冷漠。那时候我爸妈都在身边,我还有家,我不认为自己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在我不知道如何定义幸福的时候,我误以为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世上只有妈妈好,爸爸也把我当成宝。我以为我们的村子是特别美的村子,春天燕子喃,秋天果实繁,一去二三里,八九十枝花,跟书里写的一样,如诗如画。我记得寒冬腊月天,我驮着小半袋麦子骑十几里路去学校门口换饭票,脸上手上和耳朵上都生了冻疮,我心里却是乐着的,以为苦乐都是自然的馈赠,就像树叶有绿有黄有落有长一样。
      如果没有长大后的明了,我想我的童年是幸福的。
      滕越笑着点头,表示过去什么样儿没关系。
      他说一个人放任堕落,没有谁敢断言她会堕落到哪个无底洞里;而那个人一旦向明天看齐,连她自己都不能预料到将会羽化成何等高洁的鸣蝉,哪怕只拥有一双薄翼,它也会带着笨重的驱壳穿过黑夜飞向无止境的光亮中去,它体内潜藏着唤醒夏天的能量。
      我的视力稳定下来之后,滕越带着我开始了一段漫长而又短暂的环球旅行。
      我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惊叹于世界的大而美。我路过风景,又在诸多风景中过滤出我最喜欢的裱在心底最深处,哪一幅都有滕越的剪影,他就是我的目光终结点。再美的风景,只要与滕越的音容笑貌叠加在一起,都成了衬托他的背景。
      我没有在犯花痴,或者脑补一些我是女主角的狗血桥段。我把自己隔离在滕越之外,把滕越看做一件艺术品,一个一触就破的幻梦。
      我想要获得接近他的资格,我想要懂得欣赏他,看门道而不是热闹。
      我开始了艰难的蜕变,攀着滕越的衣带,做好自我投资,以正规途径追求物质的丰足与精神的富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等我真正熬过来了,我发现什么都是值得的,它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蜕变全程有滕越作陪,它可以算作我最开心最难忘最珍贵的记忆了。
      我把滕越当做我的恩人来待,没有乱往感情方面想,所以滕越找了个理由带我回家,我以为就是去他自己住的地方。等见到他的父母,我还没一点见家长的自觉,只怪自己没多问,两手空空,不太好看。
      看到他那富丽堂皇的家,见到他戴着眼镜的儒雅父亲和珠光宝气的母亲,我感受到的只是差距。
      我的斗志熊熊燃烧。想到达到与滕越能自由对话的高度。
      我开始白天拼命赚钱,晚上拼命充电,还要想着资金周转与理财问题。
      我嗅到了某种气息,传播与数据的趋向性日益明显,我直觉公关行业需求量会变大,而从事公关,不需要多少资金和人力成本,最主要的是能力和人脉。我初步想做这个,稳扎稳打,从带团队开始,继而创立自己的公司。为了确保资金的周转顺畅,我还做了些稳健的投资,同步开了网店,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不过很多事情不需要我亲力亲为,我只要请专人去做专事儿就好了。
      要一步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容易,达到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也相当困难。不过我自信可以做到。输了东墙我还有西墙,输掉了整个院墙我也不觉得怎样,与其说我输得起,不如说我有恃无恐。
      滕越就是我的靠山,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靠山。他资助了我不少,主要是资金和策略两方面。他虽是学医的,自称没有遗传他爸的经商天赋,但他商业上的才能绝对值得肯定。我把他给我谋划的一个商业策略当作业交给了夜校导师,导师连夸是教科书级别。
      我郑重其事写了张欠条并允诺了高利息给滕越,滕越笑我见外,我坚持着我的坚持。
      我拍着胸脯跟滕越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走歪门邪道,写欠条是为了督促自己。要是十年还还不上欠你的债,我以死谢罪,我的遗体和器官供你做医学研究用。我这人现在可惜命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病怕死,所以为了不死我一定会还上。我好不容易有点追求,你得让我自断退路,除了向前别无选择。甭跟我讲这点钱你看不进眼里,我有我的坚持。
      有句话触痛了滕越,在我还不能纵观全局的时候我根本搞不清楚是哪句,只模糊觉得滕越被我的话刺痛了。他的反应相当明显,就跟被人冷不丁猛扎了一针似的,就差没跳起来了。
      我对滕越的反应不解,他是个善于倾听且非特殊场合从不轻易打断别人说话的人,这回他几次插话,让我冷静点,不要讲不吉利的话。
      不冷静的分明是他。
      我们路过花店的时候,他让我在门外等一下,自己带着花店员工抱着红玫瑰站在我面前,很多很多,说不清是多少朵,跟带来了一片红海似的。
      他跪下来向我求婚。
      我被惊到了,但没被冲昏头脑。
      他的穿着跟平时没两样,手里没托戒指,一点儿事先准备的迹象都没有。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跟我求婚。
      更不要说我了。
      我激动到难以自制,于是我放肆地捂着嘴巴大笑出声。藏在我心里的一个我,重复提醒:是假的,假的,假的……他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你……
      我接过滕越手里的玫瑰,抱住他,我在他耳边讲:“我拒绝”。
      那一刻,我的心揪得厉害,都要碎了。
      我多想答应他,但我真没妄想过要跟他在一起。
      这等好事儿我都不懂得抓住,我真傻。
      哪还能有第二个滕越?
      滕越紧紧抱住我,他抱得太具占’有’性太用力,压痛了我的头发,我忍着痛不愿让他放开。
      我不能答应他。
      我只知道,我绝不能。
      他低喃:“我太莽撞了,你答应我吧,跟我过一辈子,我补一个正式的求婚仪式给你,鸽子蛋、浪漫、爱情我都给你。别再提欠条的事儿,我是你的,我的人我的钱我的脑袋我的想法都归你。”
      这诱惑比罂’粟还要猛烈。
      我看过许多版本麻雀变凤凰的故事,从事那一行时,十天得有九天在幻想来个国王或王子把我救出水深火热,来个卖油郎也可以。
      他来迟了。
      我已经改换了行业,换了行的我已经不再幻想。
      我再次疏远滕越,他灰头土脸地找上门来,说他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他跟他爸妈说要跟我结婚,他妈不同意,他的坚持把他妈妈气得高烧不退,威胁他,要他跟我断绝往来,他顶了嘴,被他爸打了出来,他爸扬言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我先让滕越在我床上补个觉,我坐在他旁边撑着眼皮看一本叫《非暴力沟通》的书。
      滕越趴在我旁边,一只手伸到了我衣服里,我竞标回来累得脚底发飘,他又那副模样,我不忍心也没精力去跟他别扭,便顺了顺他的头发和脖子,采取了默许的态度眯眼养神。
      他觉得舒服就碰吧,碰一下我也不会少块肉。
      他把我放倒的时候我还觉得我们之间不会发生什么,直到什么都发生了我还跟做梦似的。
      就这样吧,我陪过那么多人,就当多陪了一个,不觉得有什么,要是这样能安慰到滕越,我也愿意这么做。
      可是他非要跟我结婚,我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我不是个适合结婚的人,直觉结婚会让我忘了本我,让我成为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我是个有“前’科”的人,我怕很多,想到我的家庭我怕,想到我自己我怕,想到婚后生活我也怕。我不想改变我与他之间的现状。
      滕越为了让我同他结婚,变着法儿虐待自己,我假装冷漠,却在一点点沦陷妥协。
      我们最终走进了婚姻的围城。
      领证经历了一点点小波折,让我展开了一轮关于人性的思考。
      我想起我是有男人的人,那个男人叫王德志,他早就不要我了,可我们的婚姻关系还没有结束。当我重新站到我男人面前,他认得我,但不敢相信是我,他斜着眼瞧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问我是不是以为傍上大款就能脱胎换骨了。
      我和他谈离婚的事儿,他不同意。
      他已经重新娶妻生子了,生活水平远超小康,他居然不同意!我想要拿金钱买断这段关系,他坚决不同意,我允诺了更多的钱,他同意了。
      大家本来可以心平气和谈谈的事儿,他非要大吵大闹。让街坊邻居都来评理。
      他现在的妻子抱着孩子躲在屋里不出门不出声,我直往窗户边儿瞄,有时候会对上她从窗帘里偷窥的眼神。发现我看她,她像是吓了一跳似的缩回去。
      我不懂有什么理需要街坊邻居评的。我劝了两句,拿对他妻儿的负面影响劝他,他不听劝,问我是不是怕了,我没什么怕的,没必要受这激将,所以没再拦着,任他闹。
      我没觉得我前夫王德志的举动有什么错,大家的追求不同罢了。上天其实不是那么公平,有些人虽说没什么文化,但性格纯良,质朴老实,而我就是反面例子,我不仅没文化,还坑害社会,我的素养是后天的学识赋予我的,是它让我懂得了如何做人以及尊重人,也让我能以一个不一样的胸怀来求同存异。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以前越过越悲惨,而当自己走近知识和文化时,各种好事儿蜂拥而至——不是运气变好了,是心态变好了。
      是滕越教会我,人活着,开心与不开心都是一时的,得知道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呢?他没告诉我答案,我想应该是为了去爱与被爱吧,为了自我价值实现,抑或有选择地帮助别人实现其人生价值。
      我对王德志的妻子表示同情和怜悯。走前递给她一张我助理的名片,说你们还没领证,想好了再决定要不要跟王德志缔结为法律上的夫妇,你要是不想跟他过,下定决心离开了可以来找我,我帮你重新站起来。要是你仍愿意跟他在一起,期间不幸遇到了这样或那样的困难委屈,抱歉我帮不上什么,你也无需找我。
      事情办好后我一身轻松,虽说上次离开后就不再受任何心灵的束缚,但这次获得了心灵上的自由。可以深呼吸的那种自由。
      我心里也藏着事儿,这么些年,我一直后悔当初没给我妈留点钱,我对不起她。相比我爸,我妈为我付出了太多。她骨子里其实是个善良的人,有乞丐来我家讨饭吃,她不仅给人家刚蒸出来的香软馒头,还记得掰开馒头夹点菜进去。那时候油多稀罕啊,我都不能经常吃到炒菜。
      她再怎么说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亲妈。那些小怨小恨早就随着岁月的叠加蒙了灰,在我心里淡了印记,它们没一个能抵得过血缘。
      我想把我妈接到身边照顾着,让她跟其他老太太一样,跳跳舞,买买菜,做做饭,积德行善,或者再找个老伴儿陪着都行。我想给她一大笔钱,给她一个不大却温馨的家,来弥补我当年的过错。
      不过,我没有机会了,不管我再怎么刻意去找,我再没能找到我妈。
      我很怕听到她死去的消息,所以找她这件事儿,劲儿上来了就找一找,劲儿下去了我就尽量让自己忽略它,这样我就可以相信她还活着。
      婚后,滕越和我度过了一段幸福生活。
      它让我的婚姻观和爱情观有了改变。我已经不懂婚前的自己为何要百般拒绝滕越了。他那么好,是我可梦不可求的心仪对象,为什么要一再推拒?
      可好景不长。
      我们想要个孩子时,我发现医生说的对。我真的……再也怀不上了……我排卵异常,做试管都困难。
      我真的好想和滕越生个孩子。
      太想太想了,想到可以拿我自己的命去换。
      我变得焦躁易怒,情绪不稳,疑心很重,经常曲解滕越的意思,抓住一件小事或一句话大吵大闹,闹着要离开这个家,要离婚。
      起初,滕越不是个会哄人的,他只会傻傻地问:“我们之间怎么了吗?我知道我一定哪儿做错了,但错哪儿了你得跟我说,这样我下次才不会犯同一种错误……老婆,你看看我,我多委屈……”
      他不问还好,一问无异于火上浇油,我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火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揪着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搞得大家鸡犬不宁,我也想不出滕越哪里做的不好或哪里错了。
      我觉得自己变得不可理喻。
      一次两次……数次之后我跟滕越闹了次大的,开始了冷战。这次,我郑重其事向他道了歉,他也郑重其事跟我讲,不要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把离婚挂在嘴边,要是我再提一次,他无条件同意。
      我虽然对他的这句话很不满,却仍抱住他的胳膊同意了。我害怕失去他,我不能没有他。
      我们和好后,感情回暖,又过了段幸福的日子。我又因为他出国交流一周的事儿心里不爽快,说话很不好听。
      我心知我用错了方式,我想念他,受不了他离开我七天,我没怀疑过他跟围绕在他身边的女性会发生什么,甚至偏激地想过,如果真的发生了,我可以含泪祝福,只要他快乐。我从来没觉得他幼稚,更没有把他当弟弟看……但我的这张嘴,实在太欠了。最坏的是,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编造着一个又一个的变脸理由,说的次数多了,我自己都信了自己的委屈。
      滕越学乖了,他已经明白跟我吵架,不管吵的赢吵不赢都是他输,所以他开始用诚恳的甜言蜜语修复我们的关系。
      他会说,要是我不理他,他就重新追我。
      我翻旧账时,他会说,老婆,你不能用从前幼稚的、不懂事的我去衡量现在的我。
      他会说,老婆,当你看着我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我有多爱你。
      这招对我太好使了,但用多了就不再新鲜,而滕越翻新的速度比不上我心情变换的速度,我们之间依旧不太平。
      在一次闷气中,我再一次故技重施,要离家出走。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无意间翻到了一张被撕成几半的照片,我拼凑起来看,是个男人和女人拉着手笑的合照。
      男人少白头,略显清癯,看起来呆呆的,女人则长得非常漂亮,一头乌黑长发,眼睛笑意盈盈,嘴边勾着笑,甜到人心坎里,似乎能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快乐。
      女人那半边儿几乎是完好的,碎的是男人那半边儿。我心里一痛,直觉这张照片不一般。
      照片是跟滕越的宝石袖扣放在一处的,装在一个精美的丝绒盒子里。这个盒子跟一本精装版的《浮生六记》一起码在他书房最不起眼的角落,似乎被主人随手一放给遗忘了,再也没翻看过。
      我以为那是滕越的初恋情人,借我十倍的想象力,我也想不到照片里的人是徐曼格。好奇心驱使我做了些调查。
      我认为的没有错,徐曼格就是滕越的初恋情人。
      我在滕越面前把照片撕了个稀巴烂,嚷嚷着不想要徐曼格的眼角膜,质问他爱谁,泼妇一样用极端的方式向滕越要一个解释。
      我变成了我讨厌的人,我的行为彻底违背了我的内心。
      因为我想停下来,我意识到这么做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滕越难受,只会让滕越觉得我蛮不讲理,只会让滕越厌烦我疏远我,再这么闹下去,幸福一去不复返,我们俩将会各自越走越远。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和滕越好好过的,过成幸福的模范夫妻,在意见相左出现矛盾时也没有争吵,只有辩论的那种。遇到了不开心的事,不会把无谓的气撒在对方身上,而是一看见对方什么气都烟消云散,能悟到活着的真谛的那种。
      我停不下来。
      我想不到一个办法让自己停下来。
      我被嫉妒和伤痛冲昏了头脑。
      滕越服软时,我没有顺着台阶下,滕越硬气起来了,憋着气不理我,我更是变成了一颗态度冷硬钻牛角尖儿的定时炸弹。
      我这颗炸弹做出了令我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元旦那天我跟滕越又发生了口角,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看见红灯更来气,一味地去闯,愚蠢地想着:最好撞到我,让追出来的滕越心疼害怕。
      天刚擦黑,这边是多叉路口事故多发区,一个不注意很容易出事,这些我心里都明白,我祈祷只撞到我就好,不要被撞死,我还没活够,也不要撞断了胳膊腿,我还没做好当特殊人群的准备。当年,差点失明这事儿就快把我的意志击垮了。
      一阵尖利的急刹车声之后,我下意识抱住自己,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后,我回头看见滕越倒在了地上。
      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因为我不信他会有事,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还闪过为自己开脱责任的念头。
      我叫了救护车,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我发慌,我跑过去跪在滕越旁边,静静地、呆呆地跪着,象征性地问滕越你怎么样了,撞到哪儿了。
      我一点儿难过都没有,仿佛跪在这里和倒在路上的都是与我无关的人,我只是个路人。这时候我应该哭,我想要自己哭,但是我一点儿都哭不出来,跟没入戏似的。我一点儿都不为滕越被撞而难过。我问自己为什么?
      以前有段时间为了生计,我被雇佣去哭丧,我可以守在陌生人的灵前哭得涕泪交流,旁人无不为之动容,为什么我现在哭不出来?是麻木了吗?但躺着的不是旁的人,是最最特别的滕越啊,他是我最最特别的依靠,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滕越的周身一片血红,越来越多的人停下来、涌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跟滕越向我求婚那天的场景有些类似。
      我不信他会死,我打心底里相信他会没事的,在医院躺一躺,他就会安然无恙。
      也许是人群给了我一些压力,我开始觉得难过和害怕了,我怎么喊滕越他都不回应,我便摇晃着他,因为不知道他伤哪儿了,还不敢晃得太用力。
      滕越居然醒过来了,他的精神看起来非常好,眼睛也十分明亮,一点儿都不像被车撞成重伤的样子。
      他用沾血的手用力握住了我的手,他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一开口,血就顺着他的嘴唇漫出来,他似乎被呛住了,想咳嗽咳不出来,看起来非常难受。
      人群里有人说了句:完了毁了,救不回来了,说完钻出人群走了。
      我愤怒至极,我老公会没事的,什么都健在,身上也没被撞出明显的伤口,撞他的那辆车也刹车了。生命哪有这么脆弱?
      我手上的力道越来越松,滕越还想努力说些什么,他眼里的神采就跟他的力气一样很快流失殆尽。
      我抱住滕越嚎哭。
      我抱住滕越往死里哭。
      我后悔了。后悔得要死。
      我开始相信,滕越要死了,我害死了滕越。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最最好的一任丈夫就要离我而去了,我这辈子都完了。
      他爱的是徐曼格还是我,答案已经变的不再重要,我们发生过的所有争执都变得不值一提。
      没等到救护车来,没等到见我们的父母最后一面,滕越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的呼吸好像也随之停止了。
      我婆婆赶了来,她扯我的头发,在我身上抓挠掐咬,旁边的人拉都拉不住,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乱糟糟的,脖子上的珍珠掉了一地,眼里喷着吃人的火焰,嘴上不停地骂着。
      她是个体面的人,年轻时经历过不少大风浪,听闻她都能泰然处之。如今在丧子之痛的晴天霹雳下变得面目全非、理智全无。行动及语言都已无法自控克制。
      我接受她施予我的一切,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我后悔接受了滕越的求婚。如果能预料到我会害死他的话,我宁愿一直深陷泥淖,慢慢被污流吞没。我羡慕我婆婆还能找到我这么一个情绪发泄之处。而我,要怎么样呢?
      我要爆炸了。如果时光能倒流该有多好。
      我制住婆婆打向我的手:“别打了!你出气出够了没有?出够的话也该轮到我了。”
      我一个快步冲了出去。
      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对我婆婆怎么样,齐齐护着她。他们真傻。
      我一头朝花坛边的石头撞了过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王香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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