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有姝色》山河念远

1、第 1 章

　　庆历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寒风凛冽，乌云沉沉。

　　今日是文帝第四子瑞王刘桓与魏国公之女谢炜彤的大婚之日。虽则历来皇子大婚皆在各自的王府中举行，但四皇子刘桓素来深受文帝喜爱，较之其他兄弟甫一出生便获封王位，长至今日更是承受了文帝和中宫皇后最为深切的疼爱。故而文帝特令其在朝云宫内成婚，以示对瑞王的看重。

　　与往日威严肃穆的皇宫大内形象有所不同，朝云宫内外皆是红绸遍布，亭台楼阁之间亦是双喜字大红宫灯飘曳摇摆，增添了几分喜庆之意。

　　本是大喜的日子，可天公却偏偏不做美，外面正是凛冽寒风刺骨、惊天雷声混合漫天闪电齐至。是夜，狂风卷进屋内，将窗户拍得吱吱作响，桌案上的大红喜烛发出的光芒也时明时暗、时隐时现，将这一方天地映照得恍恍惚惚，犹如梦境。最终，猎猎寒风终于将其熄灭，喜烛倒下的瞬间连带一旁做工精美的龙凤酒杯也摔落在地，玉器碎裂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晰刺耳。

　　候在门外的李姑姑瘦削的身子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屏息静神想要细听背后的动静，然除了那一声清脆的玉裂声，就只剩下窗户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停吱吱作响的声音。

　　李姑姑扫一眼周围已经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再望一眼亭台楼阁间飘坠摇曳的大红灯笼，踟蹰片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跨过门槛穿过外屋，正欲跨进内室，静穆的室内传来男人的呵斥声，那中气不足略显尖刻的声音仿若带着滔天愤怒敲击在心头，室内的谢炜彤和外屋的李姑姑俱是一震。

　　“滚出去。”

　　只来得及扫一眼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酒杯，李姑姑急忙跪下，以额触地，身体抖若筛糠，“殿下大病未愈，请容奴婢先把窗户……”

　　“滚。”男人愤怒的声音混合着外面的滚滚雷声，仿若利剑直击心头。

　　李姑姑吓得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再辩解，膝行两步后忙不迭滚了出去。一时间，室内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风卷珠帘的清脆悦耳和男人难以平复的喘息声，断断续续，时而尖锐时而粗犷，带着重病之人的苟延残喘，好似下一刻就要接不上气儿了。

　　屋外狂风呼号，电闪雷鸣。室内，谢炜彤呆坐在床上，屏息静听男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噤若寒蝉。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可她却无端觉得害怕，控制不住地心悸。下一刻，天旋地转，她被刘桓压在了身下。

　　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昏暗的内室。刘桓一身喜服压在同样身著大红嫁衣的谢炜彤身上，因病重而消瘦的身体下是女子发育良好的鲜活□□，刘桓枯瘦的手划过谢炜彤清丽妩媚的脸颊，那双雾气沉沉的双眼迸发出的惊人热意惹得身下人没来由的一阵颤栗。

　　呼吸相触间，谢炜彤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她的洞房之夜，好似一切都与想象中有所不同，没有父母长辈的送亲，提前进宫学习规矩，以及她突然病重的夫君，这一切都令她感到害怕。

　　洞房之夜，两人此时皆是身著大红中衣。狂风将窗户拍开，寒冬腊月里刺骨的雨雪打着旋从四面八方袭来，即使交叠在一起，谢炜彤此刻也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反而有一种从内而外由身及心的寒冷。她轻轻挣扎了一下，素白双手在罗汉床上铺就的大红衾被上抓了抓，修剪得宜的指甲勾起了那上面用黄色丝线绣制而成的憨态可掬的娃娃。

　　刘桓冰冷的手指沿着身下人眉目如画的脸庞细细描摹，悠忽间不声不响地握住了谢炜彤修长的脖颈，感受到手掌下独属于女子温热细腻的皮肤，刘桓涣散的目光重又变得疯狂火热，他一瞬不瞬的盯着身下的人，状若癫狂。

　　“阿彤，你我相识十余载，感情甚笃。你十四岁时，父皇替我定下了你，那时候我多高兴啊，恨不得立时就将你娶回府中。今你十六岁，嫁我为妻，我满心欢喜想要待你如珠似宝，想要我们两人恩爱白头。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就要死了。我死后——”

　　大抵是所言皆肺腑，刘桓声嘶力竭状若疯癫地说出这一段话后，气力有所不济，余下之言尚未吐尽便呛了气，面目狰狞地倒在谢炜彤身上大口喘气，嘶哑的喉咙好似破碎的风箱，发出的声音残破又衰败，在这无边黑夜里显得更是诡异至极。

　　谢炜彤十四岁时与瑞王定亲，文帝最受宠爱的四皇子与位高权重的魏国公之女的结合曾一度轰动昌平。只是现如今，花团锦簇急转直下，陡然之间就变换成另一番物是人非了。

　　她与刘桓自小相识，过往记忆中的瑞王从来都是光鲜亮丽姿容仪态俱佳，谢炜彤长至今日，唯一一次见过的关于刘桓的失态，还是她十岁那年不慎跌入湖中被他救起后他犹且后怕的眼神。自那之后，她与他之间才渐渐不一样了。

　　只是时至今日，无论是白日里见礼时自刘桓袖中滑落出来的沾满血的帕子，还是此时此刻刘桓青白的面容和行将就木的神情，都昭示着他所言非虚。

　　洞房之夜，谢炜彤没有初为人妇的娇羞，倒无端生出一股瑟瑟发抖的寒意。她伸出右手抚上男人因为咳嗽而抖动不止的背脊，不明白她明明只是离开昌平两年，眼前的人为什么就突然病重到药石罔顾了。

　　寒风刺骨，谢炜彤心下悲凉，却依旧柔声细语，“殿下尚还年轻，即便病重，未尝不能找到名医……”

　　然而她的话尚未道尽已被打断，而打断她未尽之言的，是刘桓猛然间吐出的一口血。血从刘桓合不上的嘴里喷涌而出，大部分落在两人身下的百子被上，剩下零星的几滴喷溅在谢炜彤即使苍白却依旧难掩艳丽的面容上。脸上温热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味令谢炜彤胆颤心惊，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里立时就流出了成行的泪水。

　　如此情景倒令刘桓并不十分在意，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抚身下人被泪水沾湿的脸颊，尚还流着血丝的嘴咧了咧，笑出了声，看向谢炜彤的眼神温柔得就好似和从前一样，少年慕艾，一腔情深。

　　他凑近谢炜彤小巧白皙的耳朵，于这浓重的血腥味中闻出了丝丝少女身上的自带的茶香味，清新宜人又诱惑天成，他笑意更深，耗费力气从胸腔间吐出一口气，逐字逐句问道：“阿彤，告诉本王，你是在为我哭吗？”

　　自小相识的感情不是玩笑，这中间的救命之恩亦是恩重如山，即便她从未想过要当他的妻子，但在定下婚约后也是想过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婚后生活的。以瑞王如今这情势，她又如何能不伤心。

　　眼泪自莹白如玉的脸蛋上滑落，晕湿了身下红色的喜被，谢炜彤抽出手帕替刘桓拭去嘴边的血迹，缓慢又坚定道：“阿彤与殿下自小相识，且殿下于阿彤更是有救命之恩，阿彤今生无以为报，只盼来世。若殿下故去，阿彤定当为殿下守节。”

　　然这一番情深义重的话过后，刘桓脸上的柔情蜜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阴沉和愤怒。

　　“阿彤，七尺黄土之下是漫无边际的幽寒之地，待我身死，便要葬于那，终日不见阳光雨露。今日你嫁我为妻，便与本王生死与共。既如此，本王问你，你愿不愿意与我共死？”

　　谢炜彤怔愣当场，似不能相信，然而瑞王刘桓的神情却不似作伪，他是真的想要她和他一起死，也是真的在他病重后就没想过和她解除婚约，至始至终大概都是想要让她与他陪葬。

　　屋内一时寂静良久，连风卷珠帘声都消匿了，只剩下屋外的电闪雷鸣声，轰隆不绝，振聋发聩。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幽暗沉寂的洞房。隔着床幔，谢炜彤侧头看一眼摔落在地的龙凤酒杯，深觉这个大婚之夜是真的很冷。原本止不住的眼泪也蓦地停了，谢炜彤推开身上的人，走下喜床，双膝下跪，双手交叠放于额下，颤声道：“殿下，阿彤是家中独女，父亲母亲已近年迈，请恕阿彤不能与殿下共死。”

　　听完此言，刘桓面带嘲讽道：“阿彤，你是否埋怨我本就时日无多还要与你成亲，累你后半生无依无靠孤独终老？”

　　“殿下于阿彤有恩，阿彤并不恨殿下。”

　　谢炜彤长跪于地，长久没有起身。以前她与他关系亲近时，她自不必行如此大礼，但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刘桓嘲讽更甚，不顾气若游丝的身子，大笑出声，“阿彤，你自小就生得美，偏又家世也好，是昌平一等一的贵女。自小本王便下定决心，誓要娶你为妻。然魏国公府是清流，从不与皇子们有纠葛。如若本王坐以待毙，那本王终身娶不到你。阿彤，你十一岁那一年随魏国公夫妇进宫为父皇贺寿，本王令太监将你推入湖中。我本意是想亲自去救你，好叫魏国公不得不松口。然本王只犹豫了那么一瞬，你就被刘宸那个病秧子救起来了。阿彤，你现在知道了，本王并不曾救你，救你的人不过是我那病秧子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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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病秧子出现了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