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四纪》褚时宜

4、长右

　　迎客楼发生一切对于魏家三口来说不过是一顿饭后谈资，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们用完晚膳便去逛花灯节了。

　　殊不知他们身后跟了两个青色的身影，不远不近。从迎客楼出来一直跟到华灯初上。

　　十梓街位于曲塘西城区，是曲塘城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因整条街种满了梓树而得名。今夜，整街梓树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小巧可爱的鸟禽灯、奇形怪状的兽头灯、秀丽精致的花卉灯……

　　一眼望去，犹如一片红海，美不胜收。

　　初华看上一盏淡红花瓣墨绿底座的荷花灯，又记着李沐游没来，要给他带礼物，所以选了一个憨头可爱的福娃娃灯，闹着要爹爹买。魏之章付过钱后，又给自家夫人买了一盏青色鸾鸟灯。

　　魏夫人低头含笑接过魏之章的鸾鸟灯，“记得十年前，在齐州，你也是送了我一盏这样的鸾鸟灯。”

　　魏之章回忆道：“是啊，我还记得你当年穿着一袭青色长裙，带着面纱站在榕树下，像仙女一样，出现在我面前，看着我……”又感慨：“一转眼十年了，初华已经这么大了，我也生了白发。”又看着夫人笑道，“阿鸾你好像一直没有变过，怎么看都还是那么美……”

　　魏夫人害羞地捶了魏之章胸口一下：“初华还在，说什么呢？都老夫老妻了，还那么油嘴滑舌，也不害臊！”

　　看着父母这么恩爱的样子，初华拿着花灯掩面偷笑。

　　月上枝头，灯光摇曳，天上又燃起了动人的烟花，天气虽寒，亦有温情暖人心。

　　魏之章左手牵着初华，右手牵着夫人漫步在十梓街的青石板上，抛下了繁忙的公务和琐碎的家务，一心享受这温馨的时刻。不多久，几人又买了三串糖葫芦、四五个小面人儿，以及一些女人用的胭脂首饰。

　　他们一路边走边看，边吃边买，魏之章原先还能腾出只手来牵初华，现在，他两手捧着一堆给妻子女儿买的零食玩物，实在是不得空了。魏夫人手里同样拎了好几样东西，也不得闲，只好叫初华拽着魏之章的衣角，别跟丢了。

　　走走停停，魏之章看到前面一处人群熙熙攘攘，一问之下，得之是在办灯谜会，前三甲的礼金是黄金十两，而头名更是可以获得画圣顾邈之的丹青《渭女赋图》。

　　魏之章平时就爱收集名家书画，遂起了兴致，报名参赛，欲要拔得头筹。他素日博学多通、恭勤不倦，虽算不上什么状元榜眼之才，但好歹是个文人进士，这点谜题自然不在话下，很快就进了复试。

　　魏夫人拍拍身边的魏初华，叮嘱几句“别乱走”，便一心放在答题的夫君身上了。

　　初华第一次见灯谜会，开始还有些兴趣，但她平时就不爱念书，看着他们提笔书写，听着什么子乎者也，她脑袋都晕了，于是悄悄松开拽着娘亲衣角的手，偷偷摸摸地溜出了人群。

　　她从小就爱凑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钻。提着盏荷花灯，绕过两三个拐角，看到一群人围成一个圈，中间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也挺热闹的。她心想这里离爹娘的位置不远，不担心走丢，于是凭借自己的小个子钻到了最里面。

　　原来是猴戏艺人在表演。不过这猴不是普通的猴。

　　耍猴人手持一根藤鞭，牵着长长的铁链，铁链另一头锁着一只灰猴。灰猴比普通猴略大，约有十岁孩童高，全身瘦瘦弱弱的，前肢和脑袋的毛发坑坑洼洼，像是被烧焦的痕迹，一撮接着一撮，散发着不健康的灰白。

　　见人多了起来，耍猴人拱手开口说：“走过路过莫错过，在下乃雍州离皋卖艺人，偶然寻获一只长右猴，此猴来自东海长右山，非常猴，有异能，能说人话。”语气一顿，众人皆称奇，耍猴人又说：“初来贵宝地，恰逢元宵佳节，斗胆携猴在此卖艺，望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先谢过大家了！”

　　“好！”众人先鼓掌捧场。初华学着旁人模样跟着一起鼓掌。

　　“乖孩儿，来句讨喜的话。”耍猴人先在地上甩了一鞭。

　　灰猴开了口，但它声音断断续续，小如蚊呐，掺在嘈杂的人群声中几乎不见，围观人群开始指指点点。

　　耍猴人怒了，挥舞长鞭啪地一声甩到猴身上：“没吃饭吗？大点声！”

　　这一鞭打在长右猴后背上，灰白色的毛发又掉了一大撮，周围几圈也染上了刺目的红，长右猴全身发抖，战战兢兢地开口：“灯火…灯火迎佳节，花团闹…元宵。”这回听清楚了，它声音低沉沙哑，虽然带着不自然的腔调，但竟是人声！

　　真是奇了，众人亲耳所闻，更热烈地鼓掌称好。

　　但站在最前面的初华确是被这一鞭子吓懵了。她从未见过这么残忍的鞭挞。

　　她父亲魏之章待人和善，从前就算府中随从犯错，也只不过是责骂惩戒一二，从未动过大刑。在她看来，平日贪玩，被戒尺打手心已经是痛极的事了，这下，耍猴人一鞭子直接打得那猴皮开肉绽，渗出血来，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她也跟着一哆嗦，心扑通狂跳，仿佛鞭子是打在她身上，望着那猴，心疼极了。

　　围观人群热情高涨，耍猴人这才满意，又叫灰猴说了几句吉祥话，热闹的气氛又上扬了几分。

　　见大伙儿兴致越来越高，耍猴人环顾一圈又拱手：“我这乖孩儿还有一个本事，不仅能说人话，还能歌善舞，再次献丑了，希望在场各位满意了多多打赏！”话音刚落，又是一鞭甩在长右猴腿上，“乖孩儿，来首谣！”

　　长右猴这回被打得乖乖开口。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声音戚戚，如怨如慕。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声音婉婉，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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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唱到此处，长右猴眼中流出两行清泪。

　　初华不懂这歌唱的是何意，但她能从长右猴的歌声中感受到它浓浓的悲伤和思念，大大的杏仁眼儿不禁跟着流下泪来。周围人群似乎也能感觉到曲子中的哀伤，原先喧嚣的吵闹声也渐渐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全场只听得见长右婉转的歌谣声，和周围不时挥袖抹泪声。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一曲终了，场上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耍猴人端着铜盘绕场求人打赏，谁知大伙儿大多只爱看热闹，不愿出钱，旋即摆手作鸟兽散，只有少数人零星赏了些铜板碎银。初华跟着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两枚铜钱，还是先前魏之章买糖葫芦剩下来放在她身上的。

　　见收入不佳，耍猴人挥起鞭子又猛抽了几下，长右猴哆哆嗦嗦吟唱了几首歌谣，但仍然只进账几个碎银。

　　表演结束后，人群散去，耍猴人收拾行当，憋着一口气拽起铁链拖着长右猴匆匆离去，初华壮起胆子偷偷跟上，想看看长右猴的情况。

　　一人一猴绕出层层人群，拐到了一个昏暗无人的角落。见左右无人，耍猴人数了数赏钱，加起来不到二两银子，便把憋在胸中的怒气撒在长右猴身上，破口大骂：“小畜牲，唱唠什子破歌，晦气！”拿起鞭子又狠狠抽打它。

　　长右猴被打得四处乱跳，奈何有铁链套住脖子，它走投无路，进退无门，龇牙对耍猴人大吼。

　　耍猴人更是气极，挽起衣袖，拽住铁链：“孽畜，格老子的，不管教还不听话了！”对着长右猴脑袋又是猛地一鞭。

　　石猴的脸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的鞭痕，从眼睛到嘴角，肉色里翻着血红，煞是恐怖。它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上气不接下气。

　　耍猴人还是不解气，又准备提脚踩上几脚。

　　“住手！”突然黑暗中传来两道声音，一道软糯童声，一道青年男声。话音未落，耍猴人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见一道剑光呼啸而来，击中了他的手臂，鞭子瞬间甩了出去。

　　“他娘的，是谁偷袭老子？给老子滚出来！”耍猴人破口大骂。

　　“乖儿子，是你老子我！”一个戏谑的男声传来。

　　又一道剑光直击耍猴人的胸口，力道太大，他“哎哟”一声，被震倒在地。

　　这里是十梓街后巷的死胡同，太偏，没有灯光。

　　夜色正浓，圆圆的月亮悬于半空中，银白的月光照射在这昏暗的角落，半明半暗。耍猴人眯着眼睛，朝剑光袭来处看去，只看到三个长长的身影，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那道软糯童声即是初华，她偷偷跟在耍猴人身后，看到长右被打得奄奄一息，顾不上后果如何，不禁出言阻止。谁知还有两人跟在她的身后。

　　她往身后看去，一男一女并肩而来，原来是晚膳时遇到的那位哥哥和仙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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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长右唱的词出自诗经《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