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四纪》褚时宜

24、诛神

　　视线中其他的都模糊不清，入眼的只有一双如秋水般温柔的眼眸。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一个不告而别从此消失在她生命中的一个人，她开口喊出这个名字，“沐游哥哥”，声音太轻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真好，她已经一个人流浪了好久，能够在沉睡之前再见他一眼已经了无遗憾了。真的好累，就这样睡下去也是好的……

　　就在闭上眼睛的下一瞬，她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四周笼罩了一层薄雾，如同一个屏障，将外界的纷纷扰扰隔绝在外，嘈杂的脚步和恶心的气味全都消失不见。一股暖流涌向她的身体，像久违的怀抱一样让她安心。

　　头痛渐渐消失，心跳也平缓下来。须臾，暖流散去，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熟悉的是他的眼睛、他的怀抱、他的气味，陌生的是他的脸。这是一张从来没见过的面容，不是李沐游。

　　她的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外面的情景变得清晰起来。

　　满屋的杂乱，深受重伤的寐语，还有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的人，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她想起来了，“我……杀人了……”她厌恶自己的手，想把满手的鲜血擦掉。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似乎知道她此时的感觉，帮她抹掉手上的血：“别怕，你没有杀人。他不是人，你看。”他衣袖一挥，倒在地上的陆小刀立即变了模样。清秀的人脸消失不见，替代的是一张像猫像狐又像虎的兽面，瘦弱的躯体变成粗壮的肢干，撑破裹紧的黑色衣裳，全身生出厚重的灰褐毛发，“他是只五百年修为的猞猁。”

　　他边帮她擦手边安稳道：“不是你的错。为了救朋友杀了猞猁妖，你很勇敢。”温柔的语气抚慰了她惊慌失措的心。他又道：“你朋友也没事，我帮她止了血，她过会儿就会醒来。”待到终于将血擦干净了，他放开手平声道：“一切有我。”

　　“谢谢。”真的很感谢，可是感谢之后该说什么呢，她不知道。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脸，他不是李沐游，她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她不知道他的目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凭空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帮她。她扭捏了片刻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抬起头开口问：“你是谁？”

　　他答：“我叫苻衡。”声音低沉，眼中带着一种不可明说的复杂情绪。

　　“苻衡……”她想起来了，一脸惊喜，“原来是你，我知道你，你是宁伯的客人。谢谢你在药庐为我熬药。”

　　他脸上的神色不明，不知道是喜是忧。初华不知道自己说错哪句话得罪他了，不禁担心起来。

　　半晌，他才开口：“你我之间，不用说谢字。”

　　“嗯。”初华小声答应，点点头。

　　“砰——”突然砰地一声，一束剑气将门破开，四个铁甲蒙面的黑衣人闯了进来。下一瞬，苻衡卷起寐语将她和初华放到一块，立即施了个结界将她们护在其中。

　　“小心——”初华担心地喊出来，可是此时被结界隔绝，将里外分成了两个世界，声音碰到结界传了回来，形成一道回声。她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响，也看不到情形如何。以一敌四，不知道他有没有危险。

　　结界外，为首的黑衣人“杀”令一下，其余三人群起而攻之，还未近苻衡的身，就被一股强大的气息震退。黑衣人们相视一望，身形一变，突然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十二道黑影如鬼魅神行向他袭去。

　　苻衡神色未变，他拔下一根发丝撒入空中，发丝化作黑色绸缎，直击十二道魅影。只见幻影顷刻间被击得魂飞魄散，从中掉下三道真身来。只一刹那间，那三位黑衣人修为尽散，如同废人。

　　三名同伴非死即伤，为首的黑衣人神色狠厉：“你是何人？！”

　　他薄唇轻启，拔下发丝又是一道绸带向那人袭去，“夺你命的人。”

　　黑衣人移形换影，飞快变换方位，绸带更快，寸步不离地向他袭来。避无可避，黑衣人索性不再再躲，他一个转身从满地狼藉之中吸起一把残剑，残剑在他的驱使之下，迎面斩向绸带，绸带瞬时一分为二断裂开来，又化为发丝飘散在地。攻势没有停下，散落在地的无数断刀残剑浮在空中，在黑衣人的召唤之下，如密密麻麻的箭矢般向苻衡齐发，“是你自找的！”

　　然而苻衡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被射成箭靶。只见一股耀眼的寒芒从他身上爆发，千万柄急速飞驰的刀剑霎时静止在半空，寒芒过后，万千刀剑化作漫天尘埃，灰飞烟灭。

　　静，彻底的静。

　　“好强的对手。”黑衣人暗道，还来不及多想，一股强大的掌力隔空向他袭来，有如排山倒海之势，将他连连击退，墙塌了，他被掩在墙下。此时的他体内数道真气乱串，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吐出一口黑血，咬紧牙关：“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苻衡哂笑：“我倒看你如何报。”

　　话音刚落，黑衣人突然从墙堆窜起，他双掌结成十字印，口里喃喃念咒：“诸天神魔，谁可挡我！”

　　苻衡眉头一皱，这——这竟是诛神斩。

　　诛神斩如其名，以人为刀，上可诛神，下可斩魔，非千年修为半神之躯不可练成，已在世上消失近两千年之久。没想到眼前黑衣人能使出这招，看来不可小觑。

　　只见黑衣人以己身为刀，此时诛神斩一出，天地随之变色，屋内狂风大作，一时电闪雷鸣，八道天雷注入诛神斩，引天雷地火之力向他攻来。苻衡凝神准备一拼。谁知诛神斩突然换个方向，向结界劈去。原来目标不是他，是初华！

　　他再快也不及雷电快，结界生生被诛神斩劈开，从中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来。

　　“初华！”来不及了，锋利的刀身已悬在初华头上，雷电即将劈下。难道又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死去吗？不行！他拼死也要一搏，想赶在诛神斩的前面将初华救下。

　　千钧一发之际，诛神斩居然没有落下，黑衣人停下来了，他看见初华那张苍白的脸，和深藏在记忆中的那张重合：“是你。”

　　不明白黑衣人为何停下，趁此之际苻衡全力而发，直击他的命脉，诛神斩瞬间神形俱灭，黑衣人破体而出。此时黑衣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几乎去了半条性命。

　　像失而复得似的，苻衡将初华紧紧拥入怀中，将她压在自己的胸口：“你没事吧？”

　　听到他咚咚急促的心跳，初华的脸渐渐发烫，心也莫名跟着急促跳动起来，她想挣脱却也挣脱不开，她轻声道：“没事。”

　　“咳——”经此一役，黑衣人半生修为已去，但他并不后悔刚才停手，他看着初华被苻衡拥入怀中，他在痴笑，“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不知道他说的你是苻衡还是初华。

　　苻衡这才放开初华，对着黑衣人怒目而视，神色凛然：“我倒要看看你是谁。”从没见过他这样发怒，初华有些担心，她拉着他的衣袖：“别杀他。”又怕苻衡误会，“不要杀人，好不好？我不想见血。”

　　终是不愿弗了初华的愿，苻衡“嗯”的一声应下。不杀他可以，但这人会诛神斩，又伤了初华，留在世上是个祸害，他要废了他。

　　苻衡向黑衣人走来，欲揭开他的面具一看他是谁。

　　忽然一团黑雾乍现，苻衡连忙捂住初华的口鼻，待黑雾消散，黑衣人已经无影无踪。

　　居然大意了，让他被人救走！苻衡懊恼不已，这是他平生第二次遭此败绩。不管怎样，初华没事就好，只要没事，就有回旋的余地。

　　此时的珍品斋被夷成一片废墟，无数苟延残喘的瓦砾只能诉说曾经的辉煌。废墟中还掩埋了四具残留的躯体，除了陆小刀，还有其他蒙面的三个人。不，应该说除了陆小刀，只剩下两具躯体。因为消失的那个是魔。人死留形，妖死现身，魔族无形无体，一旦身灭只能灰飞烟灭。人妖魔三族殊途，往往各行其是，互不相扰。而今他们居然勾结在一起，看来他们就是天一教的人，目的应该就是为了偷藏在岐山的那枚浮生印碎片。

　　苻衡一一揭开剩下两人的面具，露出两张陌生的面孔来。他将面具拿在手上，面具是黑色精铁所造，除了额角那处的菱形印记，无其他的特别之处。而这印记恰恰正是天一教的徽章，看来他猜的没错。

　　“哼。”苻衡唇角一勾，真是好笑。

　　“你在笑什么？”初华不懂，为什么他会看着面具发笑，而且不是那种善意的笑，不知道在笑什么。

　　“我在笑世人愚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人以河图洛书做饵，引无数逐利者上钩，为了莫须有的河图洛书拼得你死我活，真是可笑。”

　　虽然师尊下了三道禁令，岐山之人不得同外人谈论河图洛书。但河图洛书的消息在八山之中早已不是秘密，初华虽然不在场，但在寐语的传导之下自然有所耳闻。虽然不太懂得苻衡刚刚说的利来利往是何意，但听到莫须有三字，她突然意识过来，“你说河图洛书是假的？”

　　苻衡点头：“当然是假的。世间怎么可能留下两本人人习之可以成神的天书。”他语气悠长，目光不知看向何方：“神族已逝万年，世间遗留的神屈指可数。无论是人、妖、还是魔，要想修炼成神，难于登天。而且神并不是无所不能，他们都是被诅咒的。”

　　神居然是被诅咒的，她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不明白，那为什么每一个修道人毕生的追求就是当一个被诅咒的神呢？师尊是如此，寐语是如此，还有其他很多师兄师姐也是如此。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苻衡轻声回答：“因为他们一心追逐成神之路，而抛弃了最宝贵的东西。当他们回过头来再看这段过往，就知道他们所失去的是比成神还要珍贵的东西。”

　　越说越复杂，初华听不明白，她又问：“河图洛书是假的，那什么城和钥匙是真的吗？”什么城去了，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苻衡看着她：“你说的是骊都和浮生印？”

　　初华点点头：“对，就是这个。”

　　苻衡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前世尽忘，还是忍不住埋怨：“骊都是真的，浮生印也是真的。其实除了放在八山掌门那里的八块碎片之外，还有一块——”语气一顿，初华还在等他的下文，他却不说了。他眼睛撇向初华的脖间。

　　“他在看什么，我脖子上有什么吗？”她暗道，手不自觉地往自己脖子上摸去，除了挂在脖间的那个玉片，其他什么也没有。她说：“还有一块怎么了？”

　　他却转过头不再看她，“没什么。”话音一转，指着地上的两具躯体，问：“来看看，认识这两个人吗？”

　　初华摇摇头，“不认识。”其中这个人看着眼熟，但说不出名字，另一个人也不认识，也许她上岐山不久，还没见过所有的人，“或许寐语知道。”

　　刚说到寐语，寐语她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