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四纪》褚时宜

14、怪人

　　行李不多，就一把剑两件衣裳和一些银两，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陆吾就退了房，带上初华去了白鹿书院一趟。给周夫子和那个相熟的童生留下一道口信：“要是李沐游或者叫苻衡的找来了，告诉他，初华跟我去了岐山，让他去岐山找我。陆吾留。”

　　交代好一切，万事俱备，只欠御剑西行，陆吾便带着初华启程了。

　　谁知初华刚踏上了剑，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起来。难道是那晚留下的后遗症，陆吾暗道不好。匆匆行过了一刻钟，初华症状越来越严重，陆吾便停下来。

　　此处刚到冀州雍州边界，离岐山还有千里之远。看初华这样，不能御剑，只能坐马车走陆路了。陆吾掐指一算，不出意外的话，陆路还需十日路程。虽然师尊有命速归，但凡事需要变通，因时而异，一日算速，于凡人而言，十日也算速了。陆吾打定主意，于公于私，就乘马车西行罢了，大不了被师尊责罚，扫大殿三日。

　　花了二两银子，租了一辆马车。陆吾驾着马车，初华坐在后箱，缓缓西行，她苍白的脸色才好起来。陆吾稍稍放心了。

　　就这样不急不慢地走了几日，岐山越来越近了。

　　期间发生了件奇怪的事，不是什么大事，或者准确来说，是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恶意。

　　事情发生在陆吾驾着马车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宿在冀州康来镇的一间客栈。

　　客栈很小，四五间客房再加一个小院。陆吾他们住在客栈的尽头，推开窗就能看到圆圆的月亮和那间小院。

　　是很普通的一个晚上，对于陆吾来说，没有妖魔作祟的晚上，就和在曲塘客栈的那些天一样，没什么区别。他同往常一样，把初华哄上床，自己则坐在椅子上准备打坐休息。然而，可能是御剑飞行的缘故，初华还没缓过来，晚上睡得并不安稳，许久没发作的呓语，似乎今晚又有卷土重来的节奏。

　　就在此时，一阵和缓悠扬的箫声从窗外传来，婉婉动听。陆吾自幼熟识音律，自然懂得窗外箫声只不过寻常曲调，算不上天籁之音，用的也不过是普通的萧。但箫声行云流水，听之如浴春风，令人心平气和，安气凝神，是个大家。陆吾往床上看去，这箫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就像一首安神曲，已经哄得初华安稳入眠。

　　陆吾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往外看去。院子里，一个年轻人在石凳上，对着月光独奏着。陆吾打量着他，和自己差不多年龄，普普通通的装扮，平平无奇的长相，没有修为没有法力，是个凡人。许是听到了开窗的声音，奏萧人抬头望向陆吾，向他微微点头示意，陆吾回礼然后关上了窗，继续回到椅子上打坐。箫声不知何时停了。

　　接下来的四五日，从冀州到雍州，大大小小不同的客栈，每晚都有相同的箫声入梦，初华睡得安稳，陆吾就不安稳了。

　　第六日，陆吾故意放慢车速，没有赶在日落前进城，于是夜晚宿在城郊外的树林里。

　　将马车栓在树上，陆吾拾些木材点上篝火，喂初华吃了一些干粮，夜就深了。

　　初华倚在一棵树上，睡过去了。陆吾则守在篝火旁。

　　“呜呜——”又是熟悉的箫声传来。

　　陆吾起身寻着箫声，一路走到了奏萧人身后：“朋友，你一路跟着我们做甚？”

　　奏萧人不答，还在背着他吹奏，又是一首安神曲。

　　一曲终了，奏萧人才收起萧转身看向他：“缘分而已。”

　　“前五日说是缘分也算得过去。今日我故意宿在郊外，你不去住客栈也宿郊外，这恐怕不是缘分，是故意的吧？”

　　“我要见一个人。”

　　“然后呢？”陆吾等着他的回答。

　　“没然后了。”

　　……什么鬼，陆吾气得想打他。“见人就见人，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要去岐山。”

　　陆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去岐山？”

　　他点头。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也要去岐山。”

　　奏萧人故意瞥了一眼他的剑，陆吾立即示意，原来是同道中人，居然识得游龙剑。陆吾绕着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瞧了个遍，可是这人确实普普通通，瘦瘦弱弱的，别说妖气法力，连点慧根都没有，普通人一个：“岐山有你认识的人？”

　　“算是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算是有？

　　“你是什么人？认识的人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岐山我很熟的。”陆吾没有把话说满，一心想套出他的实话来。

　　奏萧人没有回答，摆摆手：“我该走了。”

　　陆吾不好丢下初华，去寻那人的去处，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只好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半天才喊道：“下次好歹换个曲子，这首曲子我听都听腻了。”也不知那人听到没有。

　　***

　　而在九州另一边的尽头，极东之处的东海，蓬莱仙岛在虚无缥缈的云间若影若现。蓬莱周围有十余处岛群，群岛中最大的长右岛连绵百里，以长右山长右猴闻名，最小的不过半里。在重重众岛之中，有座不甚知名的小屿，夹杂蓬莱与长右岛之间，与长右山隔海相望。

　　此岛名为湫涐岛。亦为囚厄岛。

　　不像邻居长右那样布满生灵，也没有蓬莱的仙气缭绕，湫涐岛上杂草丛生，乱石嶙峋，是座荒岛，除了偶尔栖息的白鹭与海鸥之外，荒无人烟。

　　岛上有个山洞，说是山洞其实也算不上是，只不过是由几块巨石拼搭成，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就像一个石洞，不深，够遮风挡雨而已。洞前有个残缺不堪的石碑，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石碑上依稀还可以看到一个“禁”字。不过湫涐岛一眼就望到了头，岛上除了石头和杂草，不知道“禁”些什么。

　　此时“禁”字的石碑上，有三五只好事的海鸥驻足停留，唧唧喳喳地交耳叫唤。

　　原来石洞中躺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

　　没人知道他如何来的，也没人知道他躺了多久。他浑身湿透，也许是被东海的水浸泡，也许是经过风雨的涮洗，身上衣裳红白相间破烂不堪，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惊涛拍岸，海鸟嘈杂，一直交织萦绕在他耳边。“咳咳……”他醒了。

　　“这是哪儿？”他用力撑起身子，挣扎着站起来。谁知脑袋突然一阵眩晕，加上脚下岩石太滑，他一个踉跄，竟然摔了下去，惊起洞外海鸥一片。

　　疼……

　　掌心一阵痛感传来，原来磕破皮，出血了。

　　等等，红色的血……是人的血……

　　这不是他的身体，他上下摸索着这副□□，居然摸到了实处，而不是一片虚无。他捏指念诀企图挣脱这副□□，法力如同气归混沌，空无一片。

　　就在此时，一道悠长的声音传来。“苟不言……”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是谁在喊他？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你是谁？是你把我带到这来的？为什么困住我？”他跑出山洞，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他沿着海岸，找寻声音的来源。却发现整座岛屿，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你找不到我。”那个声音又响起，沙哑且低沉，“这里是东海，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哪里来的混账，也敢在他面前故弄玄虚。

　　“我是魔界的王。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能救你，也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狗屁王……啊……”话未说完，他体内犹如有一只爪子，把他的五脏六腑揉拧着，拧作一团。他想破开自己的胸膛，把那只作乱的魔爪扯出来，手脚却不受控制地被定在原地。果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答……应……你……”识时务者为俊杰，要不是被这副肉身禁锢住，他怎能任人摆布。

　　魔爪撤去，他深吸两口气，终于缓了过来：“王，你要我干什么？”语气毕恭毕敬。

　　“盗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浮生印。”

　　“浮生印是什么？有什么用处？去哪儿偷？”

　　“废话太多，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到时候自会知道。哼，等老子挣脱禁锢，恢复法力，到时候你会知道老子偷还是不偷。他又喊道：“这里是东海，我一点法力都没有要怎么出去？”

　　无人回应。

　　“我要怎么出去？”

　　……

　　还是无人回应。那道声音消失不见了。

　　他浑身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刚才是硬挨着，拼了一口气，才与那道不知来历的声音纠缠许久。

　　他躺在海岸的岩石上，聆听着海风，沐浴着阳光。

　　看着掌心的血光点点，“魔界之王……”他哂笑，管你是人王妖王魔王鬼王，我才是王。浮生印是我的，天下也会是我的。

　　***

　　远方，有艘帆舟往这边驶来。他站起定目远望，四五个穿着黑底白衫道服、打扮相同的青年立于船中，看他们的纹饰配件，似乎是蓬莱门人。

　　这几人乘着帆舟，在蓬莱群岛之间穿行数日。途径长右湫涐，远远看到湫涐岛上伫立着一个人，连忙向这边驶来。

　　几人停舟上了岸，一个带头男子率先冲到他面前，兴奋地抱住了他：“知言师弟，原来你还活着，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他勾着嘴角不动声色地笑：“我……磕到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