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四纪》褚时宜

12、同归

　　天色渐暗。

　　陆吾牵着初华退出庭院，往魏夫人的主院走去。一路上遇到的，除了受控的傀儡，就是仆人的尸体，一个活人都没有。夜黑了，没有灯火，整个魏府宛如陷入一个无边地狱。

　　陆吾越走越心慌，恐怕魏氏夫妇也已经遭受不测。他担心地看着初华，初华咬紧牙，浑身颤抖，忍住害怕，硬是没有哭出来。

　　二人终于到了主院，从门口到院内，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尸身，和庭院中的一样，各个死无全尸。陆吾屏住呼吸，一一翻看这些尸体，幸好没有魏夫人。陆吾点上了蜡，又把主院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魏夫人的踪迹。

　　“是逃了还是被抓走？难道我们错过了？”陆吾暗道。

　　忽然，陆吾耳朵一动，院外传来了动静，动静消了，有人往这边来了。

　　不知来人是敌是友，陆吾连忙关紧房门，打开一方衣柜，将初华藏了进去：“嘘，你躲里面别出声。”然后他吹熄蜡烛，藏在房门之后，只等那人进来。

　　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轻，几乎不见。如果不是月光倒映的人影转动，陆吾也不会知道那人就在门的另边，和他一样，屏息以待。就看谁先沉不住气了。

　　“喵——”一声喵叫打破僵局，头顶房檐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是淼淼？陆吾刚一想到，柜中初华叫出声来：“是淼淼！”

　　陆吾暗道：“不好。”

　　门外那人突然发力，陆吾猝不及防被逼退了几步，连忙拔剑挡在身前。门开了，透着月光露出那人的脸来，一副凄美而又熟悉的面容。

　　“魏夫人。”陆吾大惊，竟然是魏夫人，他连忙收剑，“是我，陆吾。”

　　魏夫人一愣，反应过来，随他走进了屋。

　　院中夜色太暗，陆吾二话不说点起火烛，照亮幽暗的房间。

　　初华听到是娘亲，连忙从柜子里跑出来，扑到她的身上，紧紧抱住她的双腿，埋下头终于哭了起来：“娘……大家都死了，到处都是血，我怕，我怕……你也死了……”也许是有了依靠，也许是有了倾述的对象，初华终是放声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诉尽今天的慌乱。

　　魏夫人抬起手，想安抚她，但又放下，放任她哭诉。

　　半晌，“哭够了吗？”魏夫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来，冷冷清清的语气，和平时温柔的腔调完全不一样。

　　初华终于停了下来，抬起头，委屈地看着阿娘：“阿娘，我……”

　　哪知，魏夫人突然一下把她推开：“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

　　陆吾眼疾手快，立马接住初华，转眼看着怪异的魏夫人：“魏夫人，发生什么了？”刚才初华挡住了没看得仔细，现在一看，魏夫人的衣裙上全是血迹，手上也沾了鲜红的血。“你……”陆吾语不成调，不知该说什么了。

　　魏夫人顺着陆吾的目光，知道他在看自己身上的血，解释说：“不是我的血。”

　　不是她的血，那就是死去的仆人们的血，她也一定遇到那些傀儡了，为什么她会没事，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陆吾疑窦丛生，对了刚才她推门的力气太大，把自己逼退几步，莫非她会武功？

　　“娘……”初华喊着娘又要去拉她的衣角，一定是自己太调皮了，才会惹娘这么生气。

　　魏夫人又一下甩开她的手，发怒道：“别叫我娘，你不是我的女儿！”

　　初华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几乎又要哭出来。

　　“不准哭。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初华睁大溜圆的眼睛，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陆吾扶起初华，感到莫名其妙：“夫人，究竟发生什么了，府里有傀儡作乱，他们为什么要抓初华？”

　　魏夫人没有理会他，从梳妆盒翻了半天，又在床底翻出一个紫檀箱子，从橱柜收拾一个细软，包起几样金银首饰银票碎银，塞给他：“陆公子，带她走，离开魏府，走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要走？傀儡我能应付得了。万一还有活着的人呢，不救他们了吗？”

　　魏夫人站定，严肃地道：“你听到有人呼救吗？你见到活人了吗？他们都死了，现在整个魏府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活着的人只有我们三个，他们是戏谑的屠手，我们是待宰的猎物。”

　　陆吾答不上来，是的，居然一道呼救的人声都没有，他们都死了，没有活人了……

　　他握紧游龙剑：“不管有多少傀儡，我的游龙剑都可以应付。”

　　魏夫人盯着他：“不止是傀儡，还有魔，很厉害的魔，你不是他的对手。”

　　魔，什么魔？是主谋吗？他们为什么要抓初华？疑虑太多，谜团如一团乱麻，不知何头是解。

　　“你不走吗？”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等他。”

　　陆吾知道魏夫人口中的他是魏之章，惊讶地问：“魏大人回府了？”他不知道的是，魏之章不仅回来了，而且这些傀儡也是他带来的。

　　“魔物占据了之章的身体，引傀儡入府。”一句话简述事情始末，双手一推，将初华推进陆吾怀里，“来不及了，快带她走。”

　　陆吾一惊，魏大人被魔夺身，估计已是活不成了：“那你还留在这里等他干什么？他都死了！”

　　“我要把他身体夺回来。”

　　什么？就凭你？陆吾没有把心里所想说出来，他背着细软，一手抱起初华，一手拉住魏夫人，就往外冲：“要走一起走。”

　　就在此时，屋顶瓦片掉落下来，裂成碎片。不好，傀儡在房顶上。

　　四五个傀儡瞬间从天而降，砸了下来，陆吾立马带着两人冲出房门，却愣住了，整间院子里里外外，围满了无数傀儡，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听到一点声响。

　　三人被围在中间，进退无路。

　　“魏初华……”傀儡们喊着初华的名字，僵硬地向她走来。

　　陆吾把初华紧紧抱在怀里，小声地同魏夫人商量：“夫人，等会儿我在前面引敌，你趁机带初华走……”

　　魏夫人打断他：“走？怎么走？”

　　“我用剑送你们走。”

　　“那你呢？”

　　“不用担心，这些傀儡伤不了我。”

　　“不知好歹，愚不可及。都说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陆吾吃惊地看着她：“夫人你……”自己好心让她们先走，她居然不领情。

　　“哈哈哈，她说的对，你不是我的对手。”一道阴沉的声音从傀儡身后传了过来，陆吾全身发麻，是起风了吗？

　　傀儡们听到这道声音，有感应似的，隔出了一道缝，停了下来。后面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很显然，他就是主谋。

　　“爹爹。”初华兴奋地喊了出来。

　　“他不是你爹。”陆吾连忙捂住她的嘴。他不是魏之章，他是魔，他占据了魏之章的身体。

　　听到初华喊爹爹，那人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又换了魏之章平时的声调，向她招手：“初华，快到爹爹这来——”

　　陆吾怒不可遏，拔剑施咒定住身后的四五个傀儡，又挥剑指向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哈哈哈……”那人抬手结起冰花，“区区岐山的一名小道士也敢质问我的名字！”弹指一挥，无数冰花向他袭去。陆吾抱着初华躲闪不及，竟被冰花击中臂膀，冰花入体，消失不见，陆吾遍体生寒，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杀了他们，魏初华，我要抓活的。”那人一声令下，无数傀儡又向他们袭来。

　　陆吾拼命执剑对敌，可是傀儡不死不灭，砍了他们的手脚脑袋，还是前仆后继向这边冲来。他受那人的冰花一击，此时已是身受重伤，法力大减，勉强灭了几只傀儡，三味真火几乎使不出来。

　　就在他想继续往前杀出一条血路之际，他的身子突然被人往后一扯，退了回来。他转头一看，是魏夫人。

　　“你想干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股力量将他身体吸进后面的屋子，房门倏地关上。傀儡冲过来砸得房门砰砰作响，可依旧无法破门而入。

　　陆吾惊呆了，没想到魏夫人居然深藏不露：“你……”

　　魏夫人再次打断他的话，三言并作两语：“你别说，听我说。你带初华走，到行昭巷白鹿书院找一个周夫子，让他把初华交给李沐游或者，苻衡。”

　　魏夫人此番话竟是托孤，陆吾心中不祥，只好点头：“好。”

　　“娘，我不想走……”初华拉住她的手，又慌又乱地看着她。

　　魏夫人看着她的小花脸，忍不住用手为她擦去脸上的脏乱：“以后的路没有爹娘陪你了，你要学会自己走下去。不要想我，也不要想着报仇，忘了今晚的一切。只是个噩梦，梦醒了就好了。”

　　魏夫人将她抱起来，送进陆吾怀里：“记住我说的话。”

　　陆吾点头。

　　魏夫人转身，头也不回地打开房门。

　　这是初华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亲眼目睹她化作一只青色的鸾鸟，一只张开巨大双翼，拖着长长尾羽，闪着青色光芒的鸾鸟。

　　她化作一只青鸾，腾空而起，盘旋在半空，俯视着被操纵的傀儡。

　　赤者为凤，青者为鸾。世人皆知凤凰举世无双，孰不知此刻的青鸾更是动人心魄的美丽。

　　“居然有青鸾。”占据魏之章身体的那人心生不妙，指挥着傀儡：“快给我冲进去抓住魏初华。”

　　鸾鸟发出一声哀鸣，是为了逝去的恋人，也是为了分离的骨肉。她喷出火焰，烈火吞噬那些傀儡，熊熊燃烧着，也吞灭了今晚的罪孽。

　　眼看自己的傀儡就要被燃烧殆尽，那人抬手念诀，空中忽然乌云密布，雷雨大作，倾盆大雨顷刻而下。

　　“哈哈哈……”没想到他还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笑声没有维持多久，大火居然没有熄灭，反而越演越烈。

　　鸾鸟在空中鸣叫：“我的混沌之火，可以烧尽世间万物，你熄不灭的。”

　　没想到居然是混沌之火，这次他措手不及，于是指挥着那些剩余的傀儡继续前进，自己转身想趁机逃走。鸾鸟突然向他俯冲下来，两只爪子抓起他的身躯，将他升起在空中，青色的羽翼环绕着他：“我说过，我要把之章的身体夺回来。”倏地，火焰重重包围了她和他。

　　“你这个疯子。”居然要和他同归于尽，他结起冰花，向她攻去，企图挣脱出来。火愈烧愈烈，她忍着冰仞和火焰两重疼痛，牢牢地抓紧魏之章的身躯，死也不放开。

　　夜色中，一只浴火的青鸾盘旋，是生命燃烧的壮烈，也是爱存在的痕迹。为了情爱而生的鸾鸟，为了爱情死去，也是求仁得仁了。陆吾感慨万千。

　　“娘——”初华看到爹娘一起在空中燃烧，尖叫一声，竟然晕了过去。

　　陆吾抱起晕过去的初华，为了魏夫人的遗愿，趁着火势还没蔓延开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念诀御剑离去。

　　*****

　　“啊——”那人痛苦地叫了出来，这副躯体成了一个束缚，让他挣脱不出来。疼，太疼了，火不仅燃烧了躯体，还燃烧了他的魂魄。他感觉他的三魂七魄都染上了火的印记，他要灰飞烟灭了。

　　忽然，一股力量将他从这副躯体里拉出来。他不知道是谁，他仿佛听到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道声音：“他的命，我要了。”他的魂魄被卷入一片混沌之中，他往回看，燃烧的鸾鸟抱着那副身体，被打落在地。距离越来越远，只看到一片若隐若现的火光，其他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