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医》姑妄生

5、第五章

　　避开日头正盛的晌午，顾生一申时才慢慢上了山，来到那座小院竹屋，推开那扇未有装饰的门。里面的人还在睡着，邵知风跟江小寒却不知去向。
　　他步伐轻缓，背对着江谷雨坐在竹桌前，从袖子里取出个精致的长条木盒，抽掉上面的盖子， 里头是几根檀香，边缘还有个小凹槽，其内散着些粉末。
　　顾生一用指甲盖盛了一些，放在嘴跟前轻吹，那不知名的细碎粉末飘荡起来，散出一股幽幽的暗香。他收起剩余的东西揣回袖内，回过头看看身后熟睡的人，眯了眯眼睛。
　　江谷雨呼吸深沉，脸色却看着比晚上好了很多。他俊逸的眉毛微蹙，睫毛抖动几下，像是随时会醒来一样。
　　收回目光，顾生一自顾自拎起桌上的紫砂六方壶，往杯中倒了些冷茶。
　　撑开眼皮，模糊的视野渐渐凝聚清晰，江谷雨叹出一口浊气，开始思考自己身上发生了何事。他撑起身体，肩膀有些钝痛，余光扫到前面有人，于是转头看过去，那个背影很是陌生。
　　“你是......何人？”
　　听到他说话，顾生一放下茶杯站起来，慢慢回身。院外的阳光有些照进了屋内，映在他身上镀 了一层淡薄而柔和的光边。
　　虽然背光看他有些阴晦，但那双柳叶眼跟眼睛里流荡着的琥珀色眸光，却异常明晰。江谷雨感觉自己呼吸一顿，不待那人介绍自己便脱口而出：“庄生一？”
　　顾生一神色未变，依旧笑得淡定自若。“你想必是认错了，在下姓顾不姓庄，是你们副门主请来的大夫。”
　　江谷雨眉头一锁，从床上下来，猛地扯开他的衣领，露出那片胸膛。数年前自己曾一剑刺过去的伤口疤痕还在，是无论如何都狡辩不了的。
　　推开那人有些失礼的手，顾生一嘴角的弧度加深。“这位公子，大白天做这种事可不太好。”
　　“为何你会在这里？”江谷雨还是有些恍惚，盯着那人的脸，看他整理好衣服。
　　“刚刚不是说了么，我是来治游门主寒毒的大夫。我叫顾生一。”刻意强调了后面几个字，他笑道：“昨夜在上山偶遇，见你中毒颇深，便来此为你医治了。”
　　江谷雨思索片刻，他所说的后半段并没有什么记忆,不由皱了皱眉宇，垂眸低喃。“你不记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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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奇怪，我们何时见过面么？”顾生一回的自然，仿佛真的一无所知。
　　一股焦躁的感觉涌起，他压抑不住，急着道：“八年前，庄府后山......不对，比那个更早之前，土地庙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打断他的言语，顾生一有些装不下去了，索性敛起几分笑意问道。
　　他亦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只是这几年来一直在暗中找寻此人。如今再见，恍如梦中，恍如隔世，实难按下内心的慌乱。
　　“你还活着......”这大概是江谷雨在慌乱平复后所能表达出的感受。他私下曾经很多次想 起那晚庄府后山，也曾很多次在想自己那一剑是不是已经要了他的性命。
　　顾生一微扬起下巴，眸中的颜色搅着寒意，凝结成一抹霜冷。他轻轻嗤笑，不再扮演下去。不错，他记得这个人。
　　八年前后山林里，面具下面那张脸，即使当时只是惊恐中的一瞥，这么久以来他依然清清楚楚刻在脑海里。他的眉宇、发丝、黑衫，以及手中的剑，还有那一付发觉了什么的震惊表情。
　　“我之后有去打探你的下落，但庄府的事情似乎被人刻意掩盖了。”江谷雨觉得手指尖有些麻木，双腿也有点发软，身体微微一晃，撑在桌子上。
　　“没想到你竟会在这——”话还未完，腹部忽然袭来一阵剧痛，仿佛被人拿刀剜肉一般，绞得 他倒退几步，摊在床榻下面。他面色如灰，豆大的汗珠滚下额头，不由得看向那人。
　　顾生一对眼前的一切并不意外，反倒有些满意的扬起唇角，搬了把椅子坐下。他手肘垫着桌子，指尖点着额头，饶有风趣地对上他的视线。“既然是熟人，我们不如好好叙叙旧吧。”
　　腹内的疼痛抽掉了手脚的力气，江谷雨咬了咬嘴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为、为何会......”
　　“为何会腹痛难当，生不如死吗？”顾生一笑起来：“因为‘往生散’啊，是我亲自调制的毒药，虽不致命，但剧痛无比，每隔四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且每一次发作都比前一次更痛苦。”
　　倘若前一刻见到他还在迷梦中，那么此刻就是坠入深潭。江谷雨暗自攥起拳头，其实很早就料到，若再见他，必是会死在这个人的手里。“你、你是为了报仇么？是来杀我的？”
　　顾生一柳叶眼一挑，回道：“只是有些事情想劳烦你这位‘熟人’告知。”他语气一转，字字清晰的问着：“八年前，庄家上下二十一口应何被杀？”
　　江谷雨低下头，有几分不好的预感，又挣扎了几下坐起身，让自己看着别那么狼狈，回道：“当日去庄府的人都蒙面黑衣，并不清楚是何人。”
　　他沉吟片刻，又问：“你是青门弟子，那么此事青门也有参与了？”
　　“对。”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江谷雨点点头，有汗水滑下脸庞滴在石砖上。“青门不过是为人卖命罢了，而且当夜不止我们这伙人，还有其他看不出身份的高手在。”
　　顾生一清楚青门的性质，看着床边蜷缩的人，冷声道：“你可知幕后买凶杀人的是何人？又为何要对庄府下手。”
　　摇摇头，江谷雨只觉此刻的痛楚比最初更甚，人几乎要晕厥。“我不知，但能召集如此多的高手，只怕不是个简单的人。”
　　此番的对话顾生一将信将疑，再看那人苦苦支撑的样子，倒觉得有些意思。普通人若中了此毒，不是哀求解药，就是速求一死，难得见一个能撑到现在的。“看样子，此事还是要亲自问问你们门主才行。”
　　闻言，江谷雨一愣，忙道：“你要做什么？！”
　　他笑而不语，缓缓站起身。
　　“你若要寻仇，杀我一个便可，若让门主知道你还活着，定会被灭口。”并非威胁他，这是江谷雨说的真话。青门做事一向斩草除根，不会留一丝隐患。
　　顾生一冷笑，回身踱步到门边。“我是大夫，只会治病，不会杀人。”
　　见他要走，江谷雨想追，但撕心裂肺的痛苦直把他的四肢往下坠，只能急忙喊道：“庄生一！”
　　他步伐微顿，扭过半张脸。“我姓顾，不姓庄。”
　　“你......”江谷雨皱眉，终究是把心底的疑惑问出口。“你不杀我么？”
　　他轻笑，并不打算回复，而是问道：“你叫什么？”
　　他垂下眼睛，低声告诉他。“江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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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很久前就入夜了，江谷雨仍坐在桌边，手指摩挲着茶杯。往生散的毒发作了半个时辰就退去了，但埋在心里的情绪却不断涌出来。
　　他有担心，亦有不解，但同时还有些许的释然。倘若前两个还有理由可寻，最后这一点他却怎么也琢磨不清。关于这点子困惑，总觉得很早就种在心里了。
　　屋外有沙沙声响，随后有一抹影子落地的。单听声音，江谷雨便辨出来访的是何人。
　　“怎么不进来？”他门没开着，见那人就立在窗边，不由问道。
　　“身上血腥气重，弄到屋子里不好。”江小寒清清嗓子回道。
　　江谷雨皱眉，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那扇竹门。月下，弟弟一身黑衣，脸上、手上包括腰间的剑柄上，都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整个人看着煞气甚重。“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他摇摇头，抽着鼻子擦掉嘴巴周围的腥气。“我没事，不过朱啸跟他赤云庄内的徒众都死了，这是他们的血。”
　　“什么时候的事？”江谷雨并不情愿见他这副样子，表情凝的更重，问道。
　　“早上我跟邵师兄去复命门主，门主知道后大怒，下令今晚屠灭赤云庄内所有人。邵师兄把你受伤中毒的事情告知了师父，这次行动便暂且没让你去。”
　　闻言，江谷雨叹一声，又道：“这么说，可有收获？”
　　江小寒点头。“在庄内的地窖里找到了赤云石，邵师兄他们先回正堂了，我担心你这边的伤势，便先过来看看。”
　　摸摸他发丝蓬乱的头，江谷雨表情里的沉重稍稍化解，柔声道：“我伤本来就不重，毒解了便无妨。”
　　他眨着圆眼睛，咧嘴一笑。“那就好。”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那个顾大夫有来过吗？”
　　“下午来过了。”江谷雨回道。
　　“哦，他没做什么坏手脚吧？虽然是他给你解的毒，但我瞧着他总不像好人。”提及那个狐狸眼的家伙，江小寒就胸闷气胀。
　　江谷雨眼眸一垂，笑笑说：“他一个大夫，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