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医》姑妄生

38、第三十八章

　　他们在府上住了几天，却是除了这间院子并未踏足过其他地方。这里人多眼杂，虽然表面上都是恭恭敬敬，但想单独探查，实是有些困难。
　　到了第七日，之前迎他们入府的那个老头前来邀请，说是四皇子在正厅有事相商。
　　穿过亭台楼阁，水榭长廊，绕过那座精致繁茂的花园，几人来到了王府的正厅。
　　李乾贤端坐其中，见到来者扬了扬下巴，笑道：“二位不必拘礼，入座吧。”
　　顾生一抱拳躬身，如第一日入府那般坐到了他的对面。“不知四殿下今日相邀是为何事？”
　　说话间，几个婢女捧着茶盘走进来，将茶杯放在他们手畔的桌上，又欠着身子出去了。
　　“唔，是这样。”端起茶杯，李乾贤吹了吹，抿了一口缓缓道：“后日是我大皇兄的生辰，我们兄弟几个都是要前去道贺的，不知顾公子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刚要碰杯子的手一顿，顾生一难掩神色里的惊愕，头一低回道：“既然是四殿下的好意，我自当领受。”
　　坐在堂下的江谷雨眉头微蹙，心里猜不透这李乾贤因何提出这样的邀约。是已经通过那谶语猜出了庄府灭门的真相了么？还是有意要把顾生一的身份透露给李乾长？
　　放下手里的东西，四皇子胡须微抖。“嗯，顾公子既然有意，那我后日申时派人去接你。不过——”目光一转，落在下方左侧的另一人身上。“那日顾公子最好还是单独随我同去，毕竟是家宴，带太多外人不好交代。”
　　抬眸，顾生一一笑。“好的，我自当一人随四殿下前往。”
　　李乾贤闻言点头，又道：“顾公子放心，你既是我带去的人，我自是会护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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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又闲话了几句，李乾贤应有事提前走了。他们也未多呆，随管家老头又沿着原路，回到了那清幽安静的偏隅小院。
　　见四下无人，江谷雨拉住他的手，眉宇一蹙。“你当真要去李乾长的府上么？”
　　回头看去，顾生一笑笑。“是啊。”
　　“若他认出了你的身份当如何？”
　　“认出来，李乾长也不能将我怎样吧，毕竟我是四皇子带过去的。”
　　眉头皱的更深，江谷雨回道：“四皇子恐怕是已经料到庄家的灭门与李乾长有关，才有意让你去的。”
　　“啊，想来是的。”顾生一眸光烁烁，里面参杂着莫名的灼热，连扬起的嘴角都不像往日那般随性自然。“一想到后日可以见到李乾长，我就不由得兴奋。”
　　心知他行事古怪又不计后果，江谷雨不放心，开口道：“你莫要在那日犯险。”
　　扬起眼尾看去，他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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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生一虽如此说，但是江谷雨仍旧难以安心，在后日下午他们启程的时候，偷偷尾随其后。
　　两辆马车穿街越巷，走了大概半个多时辰来到京城东面一条悠长的胡同里。
　　他跟了一路，此刻藏在高墙屋檐夹角的暗处，看着头一辆车里走下了李乾贤，顾生一则是从第二辆马车出来。几人来到高挂着“长王府”匾额的大门前，由几从仆妇引着进入其内。
　　这座宅邸明显比李乾贤的住所要大，也更加恢弘奢华，所享有的是众皇子中最高的等级规格。
　　穿过几所花园院落，绕过亭台楼阁，来到一座波光粼粼的湖水堤岸，岸边有架娘撑着船过来。他们几人上了船，游荡过那丛盛开的荷花，来到湖心敞露在外的水榭露台前。
　　靠岸下了船，那片空地早已布置好了宴会应有的东西，仆人们正急匆匆的撤退离开，把主场交给这里的主人。
　　李乾贤回身，望向连接着水榭露台的长廊，那一边正有人漫步走来。
　　来者年纪约摸四十岁出头，鬓角发丝略微泛白，眉毛浓密而整齐，下面一双眼眸如鹰般锐利，在见到前方的二人时，嘴边须髯轻动，笑道：“四弟来的真早。”
　　“自然，今日可是皇兄的寿宴，我岂能迟到。”李乾贤走上前抱拳躬身，笑着回道。
　　一把抓住他的手，李乾长拍拍他手背，表现的很是亲热。“你我兄弟还来这个，那就没意思啦，快随我入座。”话毕，他拉着四弟的手往水榭台子里走，眼神忽然瞟到后方跟着的年轻人，不禁问道：“这位是”
　　见自己被点了名，顾生一退了半步施礼。“草民顾生一。”
　　“前几日我身体不适，他是我请来的大夫。”李乾贤接口道：“因这病未愈，今天便带他一起来了。”
　　“哦？”眉峰一挑，李乾长问道：“四弟得了何病？”
　　“几年前战场上落下的老毛病了，我比不得皇兄，年纪越长越发精神抖擞啊。”
　　“四弟尽是玩笑，你可是小我八岁，怎得会不如我？”
　　听着二人边谈笑边往前走，顾生一直起身，却正对上李乾长侧脸的目光。那一撇犹如狼顾，阴鸷而犀利，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
　　顾生一顿感脊背发凉，血冷了一半，不禁捏起拳头咬牙低头。
　　这个人一定知道了，他一定知道我是何人！
　　深吸一口气，顾生一强装起镇定，压下心头涌上的恨意与惊惧，提步跟了上去。落座在左边后一排较矮的桌前，他稳了稳心思，免得漏了什么马脚。
　　坐在前排的李乾贤挥了挥手，后面跟着的家仆走到正桌旁，将手里捧着的雕花木盒放下。
　　“今日寿诞，小弟我略表心意，还望皇兄不要嫌弃。”示意下人退开，李乾贤说道。
　　李乾长扫了眼桌上的东西，边笑边打开盒子。“四弟客气了，你有心来陪我饮宴，比什么都强。”里面放着一颗硕大浑圆的合浦明珠，那色泽自不必说，单是个头就世所罕见。“这么贵重的东西，愚兄我倒是不敢要了。”
　　“皇兄说的这是什么话，这等宝物自是得皇兄这般身份才衬得起啊。”看向高台正坐上的人，他一笑。“来日嵌在冠顶，也算是弟弟我尽了一份心。”
　　话里有着别样的意味，明白人稍一琢磨便能知晓。
　　李乾长闻言，果然神色多了几分不加掩藏的愉悦。“那为兄就却之不恭了。”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长廊那边传来喧闹声。
　　几人目光一致的看去，就见一个蓬头乱衫的男人小跑进了台子，站在中央愣了片刻才开口道：“皇兄，四弟，我没有迟到吧？”
　　这人身形高大，有些微胖，面向却是难得的和善亲切。顾生一暗暗打量，在瞅到他腰间绑着的什么东西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些崩不住了。
　　“三皇兄，你是来早了，宴席还没开呢。”李乾贤笑了笑，看他这副匆忙样子，想是又记混了时间。
　　李乾长本打算请人上座，忽见他一身穿戴凌乱，腰上还挂着某物，不由得咳了一声。“三弟这是刚从温柔乡里爬出来么？”
　　李乾志呆了一瞬，见众人都盯着一个地方看，便低头一瞧。那往日佩戴玉坠的地方，此刻却绑了个女人的肚兜，显然是之前离开的匆忙，系错了才会如此。他面露一丝尴尬，急忙解开扔给后面的小厮。“哈哈，让皇兄、四弟见笑了。”
　　“三弟快入座吧，这次没迟也是难得了。”嘴角含起一抹嘲讽，李乾长指了指右边靠自己最近的位置，说道。
　　上前坐下，李乾志回头看了看小厮。“东西呢？”
　　小厮手里捧着个八角木盒，递过去给他细瞧。然而打开盖子的一瞬间，他人脸色一变，低声嘟囔道：“你怎么拿了这个？这是给碧云的！”
　　“是老爷你拿给我的啊。”小厮看看满盒子的珍珠翡翠首饰，亦是哭笑不得。
　　李乾志啧了一声，有些下不来台，只能让家仆拿着那盒首饰放到正桌上。“咳，这点子心意就送给嫂夫人吧。”
　　刚才他们的对话其实大家都有听到，李乾长看了眼送上来的东西，眼里讥讽的味道更重了几分，嘴上却是一笑。“我替夫人谢过三弟了。”
　　此时已近黄昏，赤红的晚霞笼罩而下。仆人们点起水榭的石灯，挂起轻薄落地的垂幔纱帘，开始准备上今日家宴的菜品。
　　李乾志盯着一旁布菜的貌美婢女，张口问道：“怎么没见五弟？”
　　“呵，想是喝多了酒，不记得来了吧。”李乾贤深知这位兄弟的品性习惯，调侃道。
　　“四皇兄猜错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远远的，一声放浪的大笑传来，有一人施展轻功，踩着满池的荷花莲蓬来到台前。
　　顾生一抬头一望，不禁愣住了，那站在席间的竟是几日前在随缘居饮酒的沐子令。他细细思索，霎时反应过来，这人并非什么沐公子，而是当今皇帝的第五子，李乾令。
　　“今日我是准点到，各位皇兄可不能罚我酒了。”李乾令抱拳施礼，笑道。
　　“五弟请坐。”一指边上的位子，李乾长对这种非常规的出场方式已经见怪不怪，挑着唇角说道：“算是让你逃过一劫了。”
　　撩起长袍落座，李乾令余光看到了后面的顾生一，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的表情却未有变化。“为了庆贺大皇兄的生辰，我可是备了一份厚礼。”
　　长廊一端，四个家仆肩挑木杆，架着一鼎巨大的黑坛子往这边走来。
　　坛子落地，其中一人掀开裹在上面的红布，打开盖顶，浓烈的酒香飘荡上空，感觉整个湖面都浸在了酒气里。
　　“这是换骨醪，酿造技法前朝就已经失传了，喝一坛少一坛，我这可是搜集了六七年才得来这么多。”李乾令洋洋得意介绍着。
　　闻言，李乾长一笑。“五弟这回可是把家底都搬来了，这份厚礼，诸位兄弟今夜同享，我就此谢过了。”
　　酒坛撤到一边，筵宴摆开，一班管弦丝竹奏鸣，接着上来十几个轻纱薄衣的舞女。一时间霓裳纷飞，觥筹交错，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夜幕彻底降临，四周皆是黑压压一片，湖中心却是萤烛火光，袅袅弦乐。江谷雨在对岸按捺了许久，只因那水榭露台处没有遮蔽隐藏的地方，待到天色暗淡，才踏着轻功来到长廊末端，隐匿于树丛中。
　　前方声乐叮当，他听不清那些人究竟在交谈什么，只是就席间的气氛来讲，还算是融洽。
　　正中上座的人便是李乾长，看上去老成持重，眉目里却透露着阴阴的冷光。
　　江谷雨对于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青门十几年，遇到怀着谋算诡计的人都有着同样的神色。只不过这个人，戾气最盛。
　　后方有脚步声传来，他回头看去，来的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白色云纹衫，表情竟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应有的沉重。
　　“阿嬷，我一个人过去吧。”男孩在踏进长廊的前一刻停住脚步，看着身后的妇人，开口道：“你把东西给我就好。”
　　那中年女人一愣，瞧了眼怀里的两卷画轴，叹了口气。“殿下，您真的可以么？”
　　点点头，他张开手臂。“我可以。”
　　妇人无奈，只得将画轴交与他。“那奴婢就在这里等您。”
　　“嗯。”拖着那两卷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东西，男孩皱了皱眉，沿着长廊往台子里走去。
　　江谷雨见状，心里暗想，他该不会就是七皇子李乾显吧？
　　一曲歌舞完毕，舞女们挽袖退下。在喧闹声中，李乾显慢慢走上前。
　　“七弟来了。”看着堂下那抹小小的影子，李乾长笑道。
　　“拜见大皇兄、三皇兄、四皇兄跟五皇兄，显儿来晚了，切勿怪罪。”画轴太长，他没法抱拳，只得沿着席位挨个鞠了一躬。
　　“七弟太客气了，今日酒宴歌舞，想是你年纪尚幼便没有相邀。”李乾长说道。
　　李乾显直起身，盯着堂上的人，答的自如。“大皇兄虽未请我，但是我时时刻刻都惦念着。听闻皇兄喜欢长乐江山图，我前些时日特意寻来，给皇兄做贺礼。”
　　拿下巴示意下人去拿，李乾长站起身，回道：“七弟有心了，不过那画怎么会有两幅？”
　　“一副是原图，另外一副是我临摹的，也想献与皇兄。”画轴交予他人，李乾显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下人们将两幅画展开，几位皇子离席上前观摩，都不由得一愣。
　　那临摹的图虽能看出破绽，但下笔的神韵精度，已有原著的十之七八，且是出自如此稚幼人的手，更让人愕然万分。
　　“了不得，七弟这般年纪就有如此画工，再过几年，只怕宫内的画师都越不过你了。”摸摸唇边的胡须，李乾贤一笑，称赞道。
　　“四皇兄过奖了，我也只有这点本事能拿出来贻笑大方。”
　　这东西跟诚意顺了李乾长的心，他回头看看那孩童，说道：“七弟既然来了，不如我们兄弟同乐？”
　　李乾显闻言笑了笑，欠了身。“我年纪太小，不能陪皇兄们饮酒，就不打扰了。阿嬷还在外面等着我。”
　　李乾长一想，也不强留。“那好吧，七弟回去路上小心。”
　　另一边，李乾令眼角微扬，思索到什么，趁机站出来，说道：“既如此，我送七弟出去吧。”
　　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咧嘴笑起来，却并未多说什么，施礼离开了此处。
　　他们二人走在长廊上，渐渐远离了那片喧闹的地方。
　　李乾令眼珠一转，瞅着身畔那个小小的人，开口道：“你刚才表现的很好。”
　　男孩仰着头看他，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一扫来时的那份沉重。“我还以为自己会出糗呢。”
　　“大皇兄未叫你来，你不生气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李乾令看他的眼神轻松如在，没了往日的伪装。
　　垂下眼帘，李乾显咬了咬嘴唇回道：“皇宫不就是这样么，没价值，自然不会有人理会。”
　　这话实在不像是一个八岁男孩说出来的，他长长一叹，停下步伐。“七弟，人若有价值，必然会被利用，若没有价值，也未必会被埋没。有一句话你可以记在心里，以争为争，非争也；以不争为争，是争也。”
　　李乾显歪着头想了一会，似乎捉摸不透，又似是悟到了什么，颔首回道：“五皇兄，我记下了。”
　　“那就赶快回去吧，你的阿嬷看着快急死了。”再次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李乾令目光游向前方，见那妇人想是过来，但又不敢打扰的模样，不禁提醒道。
　　“嗯，那我先走啦。”男孩绽开个笑脸，对这位皇兄没有太多的规矩拘束着，踏着碎步便跑远了。
　　望着那抹稚气的身影，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在收回视线的一刻，他觉察到什么，低头思了半晌，迈步走到长廊外。
　　此时四下无人，除了路边几盏点亮的灯火，其余的都沉寂在黑暗中。李乾令倚着树干，抬头假意望月，随口吟诵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今晚当真是好夜景。”
　　江谷雨藏身在树干的另一边，见到过来的人是他，心里微惊却并不诧异，压低了声线说道：“沐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眼神未转，依旧一副赏月的闲淡样子，李乾令也放低了声音，说道：“有埋伏，小心。”这地方他不能停留太久，免得被人怀疑，便又丢下一句。“你过后可来我府上一聚。”
　　话毕，李乾令直起身，转而返回长廊赴宴。
　　江谷雨眉宇微蹙，暗暗扫视四下，却并没有发现异状，目光不由得投向远处席间后排的顾生一，有些担忧漫上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