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医》姑妄生

35、第三十五章

　　春雨如丝线，细细密密洒在山谷林间，落在新生的枝叶上，发出悦耳的声音。一转眼，清明将至，气温略有回升，冬季残留的阴霾也被微凉的风带走了。
　　江谷雨站在凉亭中，望着外面升腾起的氤氲叆叇，思绪随着缕缕清风飘荡而去。
　　在医谷呆了已经三个多月了，身上的伤基本痊愈，手筋恢复虽没达到预期那样，但好歹生活上一些小事情不需要顾生一来照顾自己了。
　　这样闲散安静的日子他很喜欢，却也知道沉湎不得，将来如何都是未知，还是要打醒精神去留意思量。
　　抬头看看天幕，灰扑扑的云层未散，雨大概还是要下一会才能停。他拉扯了一下衣襟，回身走到石桌前。桌上堆满了笔墨纸砚，那些凌乱的纸张被镇纸压着，每一张上面都写满顾生一的名字。
　　连着练了十几日，字迹依旧很丑，不过拿笔的手已经稳重了许多。江谷雨捡起其中一张，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想起那一晚顾生一不着痕迹的藏了他写的字，酥酥麻麻的情愫不由爬上心间。
　　若能与他在医谷共度一生，该是何其幸福。
　　目光游向远方，期待与飘渺同时漫上，搅乱了原本恬淡的心境。他正打算放下手里的东西，远远听到铁蹄刨地的声音。
　　视线一转，只见烟波缭绕中，七个身穿铠甲的士兵纵马而来，踏碎了春日翻新的泥土，停在院中的石子路上。
　　人喝马嘶，领头的士兵翻身而下，看着凉亭里的人大声问道：“你可是顾生一顾大夫？”
　　来者是何人，目的为何，江谷雨心里有数，也不惊也不慌，缓缓走下来回道：“他人在丹药房，几位不如正堂等等。”
　　“我等奉四皇子之命前来接顾大夫京中一叙，还望先请他本人出来为是。”
　　其余的士兵跟着下马，站在领队人身后。
　　“想不到四皇子动作倒是很快啊。”
　　后方传来笑声，江谷雨回头，就见顾生一慢慢穿过右边的长廊，走下大理石台阶，站在雨中望着院内的众人。
　　“阁下就是顾生一顾大夫么？”那人再一次确认，见他点头，接着说道：“四皇子命我等护佑您入京。”
　　他柳叶眼微扬，姿态不卑不亢，答得从容。“四皇子如此有心，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只不过医谷现下还有病人，家师那边我也未通知到，且如此大的阵仗不是我所乐见的，几位将士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闻言，江谷雨愣了一下，有点琢磨不清他的深意。
　　“我等个跑了上百里的路才到这里，奉命护送顾大夫与我家主人一聚，若不入京，我等难以交差。”因早先四皇子已有交代，要好生礼待此人，他也不敢造次，抱拳回道。
　　顾生一想了想，薄唇一扬。“京城我是肯定会去的，四皇子那边也一定要面见，只不过我希望过几日再出发，且不想惊动你们这么多人来护送。”
　　那人见状，与后头的几位面面相觑。虽然主人那边已有交代，若顾生一本人不愿与他们同往也不要勉强，但这一趟山高路远，空手而归终归有些不妥。
　　似是觉察出他们的意思，顾生一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了领头的士兵。“这封密函劳各位带给四皇子，我这里一切妥当定会亲自拜访。”
　　搞不清他如此这般是为何，江谷雨还是接着话口说道：“几位来一趟不易，不如在此歇息一日再走不迟。”
　　“不必了。”那人把信揣好，抱拳施礼。“既如此我们也不勉强，回复主人要紧，我等不便久留。”
　　他颔首一笑，躬身回礼。“辛苦各位了。”
　　众人齐齐上马，其余寒暄的话不多说，掉转马头扬鞭而行，如来时一般没入了烟雨雾中。
　　见他们走远了，江谷雨踱步到顾生一身畔，低声问着。“为何不跟他们一起走，有人护送也安全一些。”
　　他笑意不减，琥珀色的眸光流动。“此番他虽有诚意，但是真跟着士兵入京，必然惊动其他几位皇子。我谁也信不过，自是不想引人注意。”
　　“但如此拒绝，会不会惹来四皇子的不快。” 他说的虽然有理，但江谷雨还是有些隐忧。
　　眼帘微垂，顾生一并不在乎。“成大事的人，岂能沉不住气，况且他想利用我手里的东西，必是会有求于我，这点子不识抬举总得忍得下才行。”
　　闻言，江谷雨暗叹，他这古怪性子依旧，若不收敛，只怕入了京城要招惹到事端。“那我们还是早些收拾行囊出发吧，毕竟你已经跟四皇子那边有所联络了，让他等太久不合适。”
　　“嗯。”点点头，他看向身边的人。“刚才那封密函里已经说明了到达的日期，我们三日后就出发。”
　　“好。”
　　顾生一眯起双眸，看着雨水顺着他发丝滑下脸颊，那眉宇深邃俊美，望着自己的时候总含着说不尽道不明的温和。“谷雨，此次去京城我也不知会怎样，若你不想入这泥潭，就在医谷等我吧。”
　　这话是认真的，江谷雨听得出来，但泥潭与否并不重要，既然已有承诺，他内心没有畏惧。“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一步都不落。”
　　唇角挑起，他笑意加深几分。“也许会让你等很久。”
　　“能守着你，我不怕等。”抬手触着他光滑的脸颊，江谷雨眸光烁烁。
　　心不由一软，这些时日相伴，丝丝点点融进他的心绪里，化了曾经的固执猜忌，消了原本该有的恨意与麻木，勾出的是某种他未曾体会过的东西。
　　顾生一抬头，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想起他日日所写的字，笑道:“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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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的清晨，他们整装待发。
　　调转马头，江谷雨看一眼身后绿意翻新的医谷，面上带起一丝不舍。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顾生一见状，也看了一眼后方，开口道：“我们会再回来的。”
　　心思一敛，他不做留念，冲身旁人一笑，扬鞭喝马，朝京城的方向行去。
　　这一路虽远，索性太平无事，他们白日赶路夜里投宿，总算在十日后来到京城。
　　清明已过，城里城外的桃花竞相盛开，如云一般遮天盖日，淡粉的花瓣随风而起，飘飘荡荡迷乱了路人眼。
　　绕过缓缓流淌的护城河，穿过峥嵘轩峻的城门，他们入了京。此时日落将至，天色苍茫，街道上却熙熙攘攘，叫卖声络绎不绝。周围的建筑高大宏伟，多是贴金嵌玉琉璃瓦，配着接踵而至的人流，一派欣欣向荣的场景。
　　二人下马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这般繁华热闹确实是天子脚下所该有的。
　　江谷雨仰头望着满天飘舞的桃花，总觉得与四周的纷乱融在一起，透出些许的不和谐。“我们等下就去四皇子的府上么？”
　　心思没有被眼前的种种干扰，顾生一挑唇一笑，回道：“时候不早了，此刻去叨扰不便，我们明日再去。”他下巴微扬，在一座有三层高的酒楼前停下了脚步。
　　抬眼看去，楼高门阔，匾额上赫然写着“随缘居”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副甚是古怪的对联。
　　上联是：忙什么，喝我这大酒曲，百文一盏。
　　下联是：走哪里，听他摆龙门阵，再饮三盅。
　　顾生一噗嗤一笑，不知是该赞还是该调侃。“这对子谁写的，这般放诞。”
　　见状，江谷雨亦是来了兴趣。“口吻倒像是酒后胡乱题的。”
　　“罢了，这话对了我的脾气。”低头耸肩，他对身旁的人说道：“我们暂且进去坐会吧。”
　　抬腿踏入门槛，立刻就有店小二迎出来，牵过他们两人的马匹，请他们里面入座。
　　环视一周，底层人多纷杂，顾生一不是很满意，漫步上了二楼，依旧不够理想。他挑着眉毛左思右想，终是砸了重金入了三楼。
　　顶层有个临街半敞在外的隔间，当中一张精致的雀鸟雕花矮桌，铺着四个鹅绒软垫。木栏之外便是京城夜景，探身望去一切尽收眼底。
　　顾生一心满意足的倚着栏杆坐下，侧脸看着四下挂起点亮的红灯笼，跟满天肆意挥洒的花雨，眯了眯眼睛。
　　“我们这趟带的银两不多，你这一闹，半数就花在这一顿上了。”看着端上的玉酒壶包金嵌珠，搭配的杯子也甚是精巧，江谷雨不由得无奈一笑。
　　斟了一盏酒，他柳叶眼飞扬，回道：“难得来了京城，自是要好好感受一下，莫说这种扰兴致的话。”酒一饮而尽，他面上立刻染上抹红晕。“且这般美景，花多少钱都难买。”
　　江谷雨顺着他视线看去，夜幕已至，圆月当空，几缕薄云涂抹在上面，遮住了繁星点点，确实是难得的景象。不过——
　　目光往下游走，花雨纷乱，红灯摇曳，映照着街巷人群流光溢彩，倒有些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神，多了些摸不清看不透的感觉。
　　见他眉宇微有蹙动，顾生一笑道：“你貌似不太喜欢这里的样子。”
　　自斟一杯，江谷雨端起来回道：“京城繁华，比不上医谷的宁静太平。”浅嘬一口，他笑了笑。“美酒甘醇，比不上生一你沏的怪茶。”
　　闻言，他手掌支在桌面，探身过去，眉梢眼角微颤。“你如此喜欢那蛇信子，改日我再泡给你喝？”
　　抬手摸上他的脸颊，五指穿过发丝，江谷雨吻上他的嘴唇，而后笑道：“好啊，不过薄荷就别加了。”
　　身子撤回，顾生一唇角扬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冷酒入腹，激起他额头一层薄汗，忽想起什么，挑起另一个话头。“说起来，师父现下也不知在何处。我早先寄了两封信他都未回，倒叫我有些担心。”
　　他算了一下日子，的确过了很久，不禁开口道：“有可能你师父离开京城了也不一定。这城中虽有影子人，不过大多都附属于朝中权势，我们贸然打听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点点头，顾生一也明白，这帮江湖探子一旦搅在势力场中，便很少有真话能吐出来。“嗯，我在医谷有留信，师父若回去也能知晓我在何处。”
　　站起身，江谷雨望着下方即便入夜也依然热闹的街市，眸子里多了抹深邃。“明日就要入府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谈不上，但我不想太快交底，毕竟是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挨到唇边的酒杯一顿，他想一下又道：“在这种地方，若是无用，便是一枚弃子。”
　　闻言，江谷雨心中暗叹，他所说的不错，搅在这种泥潭里，必然要有用，且还得为人所用。抬头望月，他不禁低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真如梦一样......”
　　话音一落，就听不远处的屋檐上有人放声大笑，随后吟诵道。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一抹影子从他们右边飘来，脚尖踩着栏杆，正立在这半敞的露台边缘。那人身着雪青色云纹长衫，腰间系着犀角带，身量修长伟岸，一头青丝微卷，随着发带临风而舞，透出一股说不尽的洒脱自如。
　　江谷雨微怔，这人气度样貌不似寻常，敛了几分心神笑道：“只一人有什么趣？若还有一人陪着，岂不便更妙？”
　　卷发青年想了想，跳下栏杆，开口道：“不错，若能如此当真无憾了。”他眉宇深邃，高鼻薄唇，皮肤泛着麦色，模样俊美异常。“在下沐子令，京城一闲散人士，刚刚听到二位谈论，甚感有趣，便来擅自叨扰，万望海涵。”
　　顾生一见他施礼，并未起身还礼，扬着唇角回道：“京城这地方倒是有趣，不光要防着隔墙有耳，还得留心梁上有人。”
　　话里讥讽，沐子令倒没生气，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放在矮桌上，笑了笑。“此乃西域进贡的蒲桃酒，献于二位，全当是赔罪了，何如？”
　　盖子掀开，甜香扑鼻，不似一般酒品。顾生一来了兴趣，扶着栏杆站起身，微微弓腰抱拳。“在下顾生一，沐公子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