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医》姑妄生

12、第十二章

　　两人继续往南走了三日，渡过怀江行至灵显山，越过此山便是医谷了。此时是秋天，南方的草木却看不出季节的变化，仍是一派郁郁葱葱。
　　他们上山又下山，却没有往那块相对平缓的地方走，而是绕过一条小河，进了另一片林子。四周树木高大繁茂，交织着的枝叶藤曼遮蔽了顶头的天，前方的路口越走越小，直到被一丛荆棘灌木挡住。顾生一绕开树丛，从一个柳杉下穿过，眼前的景象竟是别有洞天。
　　不远处有座小院子，其内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门前还有颗巨大的合欢树，树身歪斜，枝叶肆意延展着。满院皆是玲珑小巧的景致，连未有装饰的竹屋，在这环境中看起来也是恰到好处。
　　“这里是......”江谷雨见这地方不像是医谷，倒像是某处僻静的偏房。
　　走过那一排碎石块铺成的小径，顾生一推开尘封数月的屋门，回头笑着说：“此处不是医谷，是我师父曾经的旧居。自从师父云游四方后，这里便给我住了。”
　　屋内陈设极简，一张床，一张桌，四把椅子,整面墙的药柜，便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
　　顾生一走进去，打开柜子取出一套茶具放在桌上，说道：“地方不大，被褥也不多，晚上你就跟我挤一块吧。”然后想一下，又出了门。
　　江谷雨跟他来到屋后，才发现那里有一间小柴房。房门没上锁，一推便开了。
　　走入内，里边灶台碗碟皆是齐全的，一边还立这个旧柜子，顾生一指着那里说道：“粮食我都存在那里了，你需要就自己拿来弄吧。”而后他拿靴子扫扫地上的灰尘，露出下面一块带把手的铁盖子。
　　“等我一下。”他边说边俯身提起圆环把手，拉开沉重的地窖盖子，沿着梯子下去了。
　　不一会，他人又上来，手里拎着个黑陶坛子，从里面飘出来的气味来看，应该是酒。
　　江谷雨不清楚他拿酒出来做什么，正打算问，那人先开口了。
　　“天色还早，我去歇息一会，你自便吧。”说完，顾生一抱着酒坛子出去了。
　　有些搞不清他在想什么，江谷雨轻叹一声，稍后也出了柴房。此刻日偏西，但天还尚明亮，连着几日赶路，他也有些疲惫了。
　　行至院前，江谷雨看到那人坐在合欢树上，头靠着树干背对着自己，一只手还抓着坛子。想他一时半刻不会下来，便转身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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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睁眼，天色彻底暗下来。
　　江谷雨从床上坐起，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他的人影。思索了片刻，起身穿好衣服出门。
　　那人果然还在树上，而酒坛子扔在地上，里面早已经空了。
　　走到树下的江谷雨皱眉，即便隔着些距离，依然能闻到浓厚的酒气。
　　照这般喝法，人肯定是醉了。
　　合欢树上挂着一条手臂粗细的绳子，每隔三尺便挽起一个死结，想来是这人拿来攀爬用的。他暗自喟叹，伸手抓着麻绳，脚尖稍一用力，跃身而起，踩着其中一个结扣站在顾生一身后。“夜凉了，回屋睡吧。”
　　迷迷糊糊的人闻声睁开眼，侧仰着脑袋看过去，待看清是何人时，不禁笑起来。“你也在这里啊。”
　　顾生一面上红润，神色恍惚，柳叶眼里荡着迷离的波光。江谷雨无法，伸手去抱他，他却头一偏枕在他胸口上。
　　“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呢？我明明记得你还在青门啊。”他有种身在云里雾里的感觉，意识也是模模糊糊。
　　江谷雨轻叹，还是搂着他跳下来。“你醉了。”见人脚沾地却立不稳，他便打横抱起来，往屋里走去。
　　放在床上，顾生一仍有些迷糊。
　　他准备倒杯茶给他醒醒酒，刚起身，那人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子。
　　顾生一凑近看过去，眯着眼睛。“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长得好看？”
　　江谷雨不知此刻该不该答话，正想哄他松手，他却把脸贴的更近。
　　“你弟弟跟你长的一点都不像，莫非不是亲兄弟？”
　　小寒若听到这话一定会生气吧。心里暗道，他笑着说：“我弟弟是隔辈人的长相，所以看着跟我不同一些。”
　　顾生一放开手躺回枕头上，眯着眼睛想起什么。“那日......在后山见你，我就觉得你有些眼熟。”
　　他一愣，不知所说的后山是指哪一次的碰面，刚想问，却见顾生一抬起双手盖在脸上，念起另一件事。
　　“庄府......我后来跟师父有回过。”声音微颤，顾生一顿了顿又道:“呵，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江谷雨想了一下，低声问。
　　“爹的头就挂在门顶上，还有娘、六叔，跟庄家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在......”
　　那一幕江他也曾见过，如今想起来，依然觉得遍体生寒。
　　“二十一口啊，尸体都烧焦了。”
　　“生一......”江谷雨翕动着双唇，不知该如何搭话。
　　“我辩认不清，只能凭着大体印象来判断。”顾生一似乎是陷在那场回忆里，语气飘飘忽忽。“我埋了整整两日，就葬在后山上。但自那以后，我再不敢回去。不敢面对爹娘，不敢面对庄家其余的人。”
　　“生一......”再次唤他，江谷雨心口抽痛，碰了碰那遮掩的手背。他人震了一下，拿开手掌，下面是一双泪流满面的眼睛。
　　顾生一望着他，望着他脸色里的愧色，问道：“江谷雨，告诉我，究竟是何人要屠灭庄府？”
　　垂下头，他深深一叹，闭上眼睛。“我不知。”
　　顾生一失声笑起来，流下最后的眼泪，不再看他。“你也不知。呵，你跟师父一样，都不知么？”他手扶着额头，不知是不是还在醉酒，思绪话语有些连贯不上。“你在骗我，你们都不愿讲实话......庄家被灭门那晚，师父怎会如此巧合的赶去救我？”
　　江谷雨没有作声，手指暗中攥成一团。
　　“师父跟我爹自幼相识，互为知己.....师父肯定知道什么，但他不愿告诉我，也不愿意教我武功。”长长叹一声，顾生一皱起的眉宇满是哀愁。“我啊，曾怨过师父，怨他跟我爹相交多年却不曾替庄家报仇，怨他心中藏着什么却不愿告诉我。但是——”
　　“但是师父在医谷......偷偷立了爹的衣冠冢，有一次我暗中跟着去，看到师父站在坟前落泪了。师父那样的人，从来不会轻易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对爹，对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顾生一合上双眼，嘴里依旧喃喃说着：“师父大概是有苦难言吧，是有什么理由让他没法跟我开口......”
　　江谷雨抬头看着他，压在心里的沉重，逼的他不得不说话：“你师父，大概是不希望你活在仇恨里吧。”
　　琥珀色的眸子张开，莹莹的泪痕还在，嘴角却扬了起来，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着：“师父说，我笑起来像爹，怪癖性子也像爹，但唯独这双眼睛，谁也不像。”
　　确实，这双柳叶眼很特殊，那里面的颜色也很不寻常。江谷雨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把散乱开的发丝拢到他耳后。“所以我一直记得，你的眼睛很漂亮。”
　　顾生一低低笑着，大概是因为醉酒的缘故，那表情看着很清澈，没有了往日那种摸不到底的深度。他再一次拉扯那人的衣服，把他揪到眼前，微扬着脑袋吻了上去。在最后松开的一刻，说了一句。
　　“江谷雨，你莫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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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屋内寂静，身旁躺着的人呼吸沉稳。顾生一扶着胀痛的脑袋坐起来，此刻天幕已透出淡淡的亮光，离日出应该不远了。
　　吐出嘴里的酒气，他有点难受，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秋季的早上潮气较重，他有点冷，披了件外衣立在门槛边。
　　笼在雾气里的山色很美，但回忆起晚间事情的心情却有些糟。顾生一靠着门柱两手相叠于胸前，眼底凝着几分寒意，思索了半晌，不禁自语道：“以后酒还是要少喝。”
　　听到说话的声音，睡眠较浅的江谷雨醒了，起身看过去。那人背影清冷，透着跟昨夜不一样的气息。“生一？”
　　他闻言回头，一扫刚才的阴冷，嘴角含笑。“醒了？”
　　穿衣下地，江谷雨走上前。“嗯，你饿了么？我去熬些粥吧。”
　　“还好，昨晚喝太多，胃里有些闹腾。”收回目光，他看着远山夹角处那慢慢露头的太阳，沉吟道：“等会你下山一趟。”
　　江谷雨整理好衣服，点点头。“好，需要我做些什么？”
　　“翻过灵显山再走几里路，那边有个镇子。你去镇上的酒馆里散播有关赤云石在医谷的消息便可。”
　　他微怔，面色沉下几分。“你是想......是想青门的人来找你？”
　　“不。”顾生一笑笑，回头看去。“我想让游不言亲自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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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镇上的江谷雨坐在酒馆二楼，刚才他有很大声的跟小二聊天，刻意提了一些江湖上的事，顺便提了一下赤云石的去向。
　　这时候，饭点刚过，里面的人少了一些，他心情不算太好，便多坐了一会。
　　在青门毕竟呆了十几年，门主的能力跟手段他还是很清楚的，若不是被寒毒所苦，岂会放任他们在外这么久。
　　顾生一想用赤云石来做庄家真相的交换，过后定会急着报仇，但那背后的人势力太大，倒时自己能不能护他周全都是未知。
　　眼睛飘向窗外，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江谷雨喝口酒，眉头微蹙。说实话，他并不想顾生一知道庄家的真相，于公的原因可能跟他师父一样，于私的话——
　　叹口气，手中的酒碗已空，他掩下心里的惆怅。
　　忽然，酒馆里的店小二上楼，哈腰点头来到他桌畔。“这位公子。”
　　江谷雨抬头，问道：“何事？”
　　店小二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推上前，憨笑着回他：“刚才有个黑衣服的公子打小店路过，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想了一下，他点头，掏出块碎银子递过去。“有劳了。”
　　“公子客气，没什么事我就先招呼其他客人了。”揣好赏银，店小二又躬着身子离开了。
　　江谷雨展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傍晚，镇子东口，有要事相商。”这字迹他认得，不由得低声道：“邵师兄竟然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