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下一个小娘子》水茶

3、第 3 章

　　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

　　阿灵曾是棵树，她的的感官比常人要敏感些。

　　顺着隐隐约约的体香出了殿门，阿灵粉嫩的鼻头微微耸动，随即沿着右侧的石阶向后边走去。

　　秋雨纷斜，阿灵寻着记忆最深处的那抹气味，竟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后殿。

　　永安寺的后殿是一些客房，供来寺里的贵人停顿休憩。

　　绕过一方水井，泥泞的鞋底在井边的青石上留下几个小巧的脚印，随即又隐入泥泞中，熟悉的气味在鼻头中嗡动，阿灵向来波澜不惊的心竟乱了节拍，小心翼翼地在一间房门前站定。

　　抹了一把脸上细碎的雨水，阿灵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轻轻一推，门开了。

　　客房很是宽敞，门正对着一方乌木书案，东边一张红木雕云纹罗汉床，西边一扇骏马追逐图案的屏风，隐约的水声从屏风后传来。

　　随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水声便顿了，随即一声尚且稚嫩的清脆声音传来，

　　“可是元载？”

　　门口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阿灵披着灰扑扑的蓑衣却没答话，只是愣愣地盯着屏风后的阴影。

　　里边的祁景曜却以为是默认了，于是便继续撩水擦着身子。

　　秋雨来得急，他又没带雨具，从前面殿堂回到客房身上已经潮湿不堪，他向来干净，便令元载抬了水沐浴。

　　祁景曜擦拭完毕，便只穿了内衬起身，绕过屏风，看到面前灰扑扑的一小团很是惊讶，定睛后看清是个女娃，于是刚被热气蒸白的面皮瞬间通红。

　　微微踮脚，祁景曜反手扯下屏风上的外衫，便罩到了小姑娘的头上，然后低头整理自己的衣带。

　　视线被挡，阿灵先是一愣，随即眨了眨眼睛，便扯下了头上的外衫。

　　看着面前高自己一头的男孩，阿灵不自觉地向他靠近，一股熟悉的亲切感觉涌上心头。

　　祁景曜刚系上里衣的衣带便感受到衣角被拉扯，稍抬眼就对上一双明眸善睐，小姑娘略微沙哑的软糯声音传入耳中，

　　“你是种下我的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祁景曜眉头稍皱，板着一张俊朗的小脸，故作老成地沉了略带稚嫩的嗓音，“你怎么进来的？”

　　阿灵依旧扯着少年的衣角，闻声眨了眨黝黑的眼珠，白嫩的手指指向门口，声音依旧软糯着，“从那儿走进来的。”

　　祁景曜看着手边的小人，嘴角微抽，还未开口说话，便瞥见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抬眸，却是看到了他的仆从元载。

　　元载满脸惊讶地看着屋内拉拉扯扯的二人，随即反应出自己应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于是已经迈进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自觉地退了出去，还颇为贴心地带上门。

　　元载下了台阶，看着窗下的影影绰绰不住地感叹，殿下果然早慧，才八岁就会招蜂引蝶，同女娃闺阁厮混了。

　　看着紧闭的雕花木门，祁景曜白皙的小脸隐过一抹不自然，重重地咳了一声，低头看了看依旧偎在自己身旁的灰扑扑的小女娃，童音清澈中夹杂着些许无奈，“你扯着我做什么？松手。”

　　阿灵看了看手中的一角布料，随即松了手，改用藕节般的小胳膊抱上男孩略微精瘦的腰身。

　　这抱来的太突然，祁景曜很是错愕，自己这是被一个小娃娃轻薄了？

　　阿灵拿出了做树的时候往地下扎根的那股子劲，很是用力地抱着她心心念念的人。

　　祁景曜错愕完自然是要挣开，看在对方是一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姑娘，便未用几分力。

　　然而祁景曜挣扎良久却丝毫未撼动这小女娃，面色稍变，便不动声色地加了力，挣不开一个女娃娃这还得了！

　　然而，直到青筋暴起，祁景曜还是未摇动小女娃分毫，憋得满脸通红，祁景曜神色复杂地看着阿灵。

　　阿灵也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同他对视。

　　对峙良久，一挣不过人家，二瞪不过人家，祁景曜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了，“站着也挺累人，你先松手，我们去那边坐着，行吗？”

　　阿灵依旧盯着祁景曜的眼睛，“你累了吗？”

　　被一个低自己一头的小姑娘这么问，祁景曜面子上还有点挂不住，但又实在不想这样僵着，便甚是真诚地点了点头。

　　阿灵见他点头便也不再说话，只松了双手，随即又伸了左手过来揽着祁景曜的腰，右手放在他的臀部，稍一用力，便直接抱起了他。

　　做完下意识的动作，阿灵眉头轻微上挑，嘿，自己力气挺大的嘛，从前怎么没发觉？

　　于是阿灵脚下步子愈发从容轻快。

　　祁景曜却被骇得瞪圆了眼珠。

　　不忍看自己悬在半空的双腿，祁景曜直面着房梁，将梗在喉头一口浊血咽下，尽量压制声音里的羞愤，“你抱我干嘛？快放我下来！”

　　“娘累了的时候爹都是这么抱着她的。”阿灵脚下步子不停，软糯的嗓音里满是理所当然。

　　“那是你爹抱你娘！”

　　“是我爹我娘啊。”

　　“......”谁说不是你爹你娘了！祁景曜是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羞愤了。

　　然而几步路的距离，阿灵也没再给祁景曜羞愤挣扎的机会便把他放到了罗汉床上了。

　　祁景曜瘫倒在床上，勉励自己坐起来，看看面前“折辱”了他的女娃娃。

　　阿灵不管他心里想的什么，只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人看，越看越心生喜欢，果然是种下她的人，长得精致又好看。

　　面皮红润，眼睛黝黑，唇红齿白的一个少年郎。

　　......

　　那边两人还在胶着，这边殿里的赵夫人急到不行，只不过上柱香的功夫，谁曾想一睁眼丢了女儿？

　　一众人出了殿，见着香客或是僧人连说带比划，才磕磕绊绊地摸到后殿，寻了多个空客房依旧找不到人。

　　后殿，几个小小的脚印清晰地印在了井边的青石板上。

　　众人不自觉地将视线转向井口，一个丫鬟心直口快地指着井口，“姑娘不会是......”

　　春兰眼疾手快地遮了她的嘴，眼神凌厉地瞪了她一眼。

　　赵夫人却是听到了，面无表情地往井边走，春兰见状急忙上去扶了夫人，赵夫人站在井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探了头。

　　身后的丫鬟有的已经开始小声啜泣。

　　赵夫人重重喘出一口气，“一口枯井！哭什么哭！”

　　身后的众人赶忙收住。

　　一片嘈杂中，“吱呀”一声的开门声。

　　祁景曜看了一眼依旧攥着自己衣角的小女娃，“这些可是来寻你的人？”

　　阿灵点了点头。

　　祁景曜示意她松手过去。

　　阿灵熟视无睹，不为所动。

　　无奈叹息，祁景曜带着小拖油瓶向人群走去。

　　“夫人可是在寻这个小姑娘？”

　　赵夫人闻声回头，一眼看到穿着蓑衣灰扑扑的小女娃，唤了声“阿灵”，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再一看旁边的人却是愣了，

　　“三殿下？”

　　赵温韦向来有作为，为她挣了个一品诰命夫人，再加上她的小姑子赵淑容在宫中为妃，逢年过节自会去宫中走动，是以宫中的皇子公主都识得差不多，更何况三殿下是皇后唯一的嫡子。

　　祁景曜没想这小女娃竟是护国公膝下唯一的女儿，隐了面上的惊讶，只稍稍欠身向人谢罪，“景曜不知是护国公千金，让夫人担忧了，在这向您请罪了。”

　　赵夫人自然是不敢拿乔，“殿下折煞老妇了，阿灵冥顽，给殿下添麻烦了。”

　　祁景曜勾唇轻言，“无妨。”

　　赵夫人不再说什么，只唤阿灵过来。

　　阿灵丝毫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什么夫人什么殿下通通没入她耳，她只管一心一意地攥紧了手里的衣角。

　　赵夫人面上闪过一丝无奈，歉意地看了看祁景曜，又温声唤她，“阿灵，来娘这里。”边说边牵了阿灵的另一只手。

　　她牵任她牵，阿灵就是攥着祁景曜的衣角不撒手。

　　赵夫人压下内心的复杂，歉意地看了一眼祁景曜，然后屈下身子，耐心地同阿灵说话，“阿灵听话，松手，我们别麻烦殿下了！”

　　阿灵固执地扯着祁景曜，对赵夫人的话宛若未闻。

　　赵夫人有些着急了，直接上了蛮力，小姑娘虽然还是哼哼唧唧的委屈模样，却终是松了手。

　　最后，阿灵蔫蔫地趴在赵夫人的肩头，一直扭头看着站在一边身姿欣长的祁景曜。

　　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死拽着人家不撒手，赵夫人心塞到不想言语，向祁景曜欠身后便抱着阿灵走了。

　　祁景曜看着离去的一群人，嘴唇轻抿，想起宫里嚣张跋扈的赵皇贵妃，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轻喃了一句，

　　“护国公府。”

　　......

　　赵夫人抱了阿灵往前面走，途中被一小僧人拦下，“夫人，净空大师在卧玉佛殿等您。”

　　赵夫人道了谢，抱着阿灵过去。

　　卧玉佛殿，净空大师很是慈爱地摸了摸阿灵的绒发，“小施主六根清净，倒是适合参禅悟道。”

　　阿灵闻言想低头看看隐在罗裙下的脚，六根？难道她又生根了不成？

　　听到参禅悟道，赵夫人则面色略有不善地看了大师一眼。

　　净空倒不在意二人的脸色，看了阿灵许久，才抬头，只一句“阿弥陀佛”，随即要引了阿灵向内殿去。

　　赵夫人虽在心里诽议着，却还是应了下来，待阿灵真同大师进了殿又满心地担忧，怕大师真说了什么让阿灵出家的话。

　　原以为要等很久，却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二人就出来了。

　　阿灵沉思着大师刚同她讲的话，不甚在意地走向了赵夫人。

　　赵夫人看她更是呆愣，眼泪不自主地涌上了眼眶，“大师，这......”

　　净空大师朝赵夫人行了个双手合十礼，轻言道，“看不清，走不出。”

　　......

　　细雨纷纷斜斜地打在青石板上，马车又吱吱呀呀地碾过，车里一片静寂，阿灵陷入了深深的思量中。

　　看不清？她一直看得清，今日见了那唇红齿白的少年更是看得清到不行。

　　走不出？她想走呀，特别想往那少年的身边走。

　　所有的胡思乱想最终化作一声轻叹，阿灵啊，你总归不再是看戏的树了......

　　一路上，赵夫人都紧盯着阿灵的一举一动，连马车停下也毫未察觉。

　　轻瞥了一眼护国公府的匾额，一旁的春兰见夫人表情凝重，也未敢出声提醒。

　　直到马车外传来熟悉人的声音，才将阿灵从思绪中拉出。

　　阿灵抬头对上赵夫人担忧的目光，眨了眨眼，小嘴轻启，咧开嘴边的两朵梨涡，

　　“娘，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