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吾自造》余噫

89、街头纵马

　　车马迢迢，山水昭昭，转过数十个日头，一路风尘未消，平阳京城池已然在眼前了。何喜掀了帘子看着，这个堆尽往来亭台，湮散六朝烟雨的地方，对她而言，像个从旧纸堆里复活的梦境。曲江两侧的细脚竹楼依然颤巍巍立着，商旅来往，形色匆匆，街头茶寮里炊子上热气腾腾，弥散开来，注入她切切观望的双眼里，生出风吹不散的两星热意。

　　复杂，遗憾，甚至些许畏怯的心绪在她内心冲荡开来，同车的王述似有所觉，拉着她的手轻微晃了两下，何喜回握他的手，报以清浅一笑。

　　此时此刻，从天而降一双小手，裹挟着王母划银河的架势，硬生生把两人交握的手掰开了。
　　是何留留。

　　自从她暗中观察了好几天，发现王述不仅白天有影子，还能呵出气来，已经基本能够断定王述不是个鬼了。但惧意消退之后，仇意涌了上来。自从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冒出来之后，娘亲几乎成天围着他打转。还说他才是她的亲生父亲，才不是呢！她何留留顶天立地的一个娃，怎么可能有个这样的病秧子父亲！

　　一娃不能认两爹，何留留认为很有可能何喜抛弃了笛天河，给自己找了个后爹。她气呼呼地丢开王述的手，把何喜的一只手抱在自己怀里，想了想，像是害怕王述去握何喜另一只手一样，干脆把何喜两只手都据为己有，然后挑衅般瞪着王述。
　　何喜：“……”

　　她带歉意，却不好阻拦何留留，因何留留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强行训斥只怕她闹得更厉害，只得默默看了一眼王述，轻轻摇头。

　　王述眼梢带笑，未见怒气：“思虑周全，不愧是我的女儿。”
　　何喜：“……”

　　大约是他那种“我是你爹”的气场实在太过强大，何留留一瞬气短，随后闷闷哼了一声，猫在何喜身上，不再折腾了。

　　交了关碟，从城门楼子底下进。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人声车马，渐渐唤醒这座沉寂一夜的城市。做买卖的，卖苦力的，赶集的，乌泱泱一片涌来，到了城门楼子下又拘谨地聚成一拢，过筛般被那漆红城门筛过一遭，带着那么些筛不掉的荒蛮力量与穷酸气，一股脑汇进了城里。

　　今日刚好巡城司曾攀当值，新上任的上防司长轻甲在身，冷着眉眼一回首，凛凛寒光，令人望而生畏。那人模狗样的形容，肃穆至极的表情，真叫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他在街柳巷里如何赖着花娘讨酒吃的。

　　直到看见王述的车队，看见下了车的王述，曾攀方生出几丝笑影，快步下了城门楼子，在王述肩头用力一拍！
　　王述大病未愈，被这土大力拍得脚下不稳，晃荡了两下，将将站稳后却又咳起来。

　　曾攀扯住他，“怎么回事？去了趟鄂多敏就虚成这样了？”
　　王述道无事，下意识地朝车里看了一眼。

　　曾攀跟着他的目光，刚好看见挑起车窗绣帘的一只手，帘下流苏摇晃，垂落在葱茏指尖，衬得那侧掌而立的手势，颇有几分纤手破新橙的韵味。再往里，半遮半掩的一张女人脸，并没有多少笑意，像是确认一般匆匆朝这里掠来一瞥，帘子随即放下，沉沉隔开两端交汇的视线了。

　　曾攀咯噔一声，后槽牙磨动几分，心里有个七分笃定的猜测，“是她？玩了个金蝉脱壳？”

　　王述点点头，他是一向感情淡薄的一张脸，此时此刻，那常年面具般的脸上渗出来几丝百般压抑不住的甜蜜，看得曾攀怒从中来。

　　他粗着嗓子吼，“就这么不长进？兜兜转转，又栽她身上了？”
　　王述嗯了一声，“就这么不长进，让你见笑了，笑归笑，回头喜宴上还得好好替我挡酒。”

　　“都是兄弟，哥们肯定给你安排得好好的，”人才找回来，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奔着成亲去了，曾攀眉头扬起来，嫌弃得很，“回头环肥燕瘦给你弄个马球队，庆祝你这蛊婆凯旋归来。她给你添了这么多年的堵，我礼尚往来，给她添上十个八个的姐妹……”

　　王述还要说话，城门楼子外忽然一阵骚动，人群瞬间四散开来，中间直分出一条道来，须臾之间，马蹄声飒沓而来，马上少年躬腰伏身，马速极快，见到人群四散，唇畔牵出得意一笑，并不减速，反而快鞭两下，纵马而来！

　　城门两侧，卫士面面相觑，并不动作。
　　曾攀一看，大怒，“都是死人啊，还不拦！”

　　他初初上任，不知内里关窍，身边随行官怕他新官上任这火烧错了地方，只得嗫嚅两声，“曾大人，那是大长公主的……”
　　转眼间那骏马已经冲过城门楼子，百姓惊叫声不绝于耳，曾攀气得额侧青筋直蹦，抽出腰间的铁鞭拦了上去。

　　“大人！万万不可！”随行官惊惶道。
　　风驰电掣间，那马已经奔到眼前，往常无人相拦，路人四散，那马直过街市，扬长而去已经是惯有之景。今日出了个愣头青曾攀拦了上来，马上少年似是微讶了一瞬，就在这一瞬之间，他手中马缰便猝不及防往另一侧收紧，马身微调方向，马头一侧，居然朝何喜母女所在的马车直奔而来。
　　王述眸子一紧。

　　咣！随行官只觉得腰间一颤，再一看，那个面带病气的男人抽剑而上。

　　明明步伐滞涩，然而出剑的动作非常干脆狠厉，没有寒冬伏九的苦练基本做不出这样的动作，从抬起的臂膀到握剑的指尖，一气呵成。
　　剑锋抬起，剑光斩落，流虹似的一道，寒锋诡谲，落下时悍然拖出两条猩红的血线。

　　几乎在一刹那间，马的长嘶和人的痛呼同时响起。

　　高大骏马两只前腿被从中砍断，咚的一声坠地，痛鸣不已。因着这一下，马头的位置陡然降下，曾攀原本扬出去打算卷住马首的鞭子便结结实实落在了少年脸上。

　　少年从马上滚落，受痛不已，捂住半边脸，厉声道，“狗杂种！可知我是谁！”
　　王述垂头，热气犹存的马血溅了半脸，顺着脸侧的弧度滴滴淌落。他换了只手，驻剑在地，微微喘息，良久，目光才落在那少年脸上。

　　少年身后的豪奴此时也赶到了，纷纷下马，围了过来。
　　曾攀扬着鞭子，走了过来，“你是王八蛋。”
　　曾攀冲着地上的人，还有那群豪奴隔空点了点手指，吩咐道：“都给我绑起来！纵马入城，都他妈嫌命长！”
　　底下几个蛮脑子的兵士看得热血沸腾，高声一应，上去开捆。

　　随行官都快哭了，抖抖索索在王述身边说，“那是，大长公主府的公子啊！这位爷，求求您劝劝我们大人啊！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乱子裹不得的啊！”
　　王述侧眸，看向地上，“可惜了一匹好马。”

　　底下少年也不喊痛了，松开原本捂着脸的手，看着掌上的鲜血，忽而探舌舔了一下，再抬眼时，阴鸷的目光落在王述，曾攀二人身上，“你俩，死日子到了。”

　　曾攀哈哈大笑，“稀奇稀奇，头一次见到用嘴放屁的。”
　　王述皱眉：“粗鄙。”
　　随行官小声道：“您快劝劝吧。”

　　曾攀笑嘻嘻的，朝他侧了侧脑袋，意思是你行你上啊，“那请王大人不吝赐教，来个不粗鄙的！”
　　王述若有所思，半晌道：“奇哉，人口作臀言。”
　　随行官：“……”

　　打就打了，还要羞辱别人！
　　苍了个天啊！

　　“你死了！”少年狂怒道。
　　曾攀立刻反击：“反弹！”

　　那少年骂骂咧咧被捆走了，王述站在原地，几分思索，“我记得大长公主多年无出，我不过去了趟鄂多敏，这才多久，怎么凭空生出个儿子来？”

　　曾攀亦是不关心这些琐事的人，嗤了一声，“大长公主蓄养面首无数，谁知道这又是哪里认的干儿子，得了点宠爱，猖狂得没了褶。你走吧，才回来，赶紧收拾收拾等着宫里宣召述职，这点破事有我料理，放心。”

　　他一说，王述反而不放心了，叮嘱道：“不要冲动，他犯律在先，你按规矩走，免得落人口舌。”
　　曾攀不耐烦，推他一把，“知道了，上车吧，蛊婆看你呢！”

　　王述转头，果然看见何喜重挑了帘子，目光几分担忧，朝他看了过来。
　　他本来是持重的人，不知为何被她那一脉目光看出几分骄性，手中长剑马血未凉，那点热意似乎顺着手指一路攀向了心头。

　　“接剑！”王述朝那随行官，喝了一声。
　　长剑抛出，空中荡出流畅锋利的一尾弧度，铛的一声，长剑入鞘。
　　剑入鞘中，嗡鸣半晌，才渐渐静了下来。

　　曾攀很配合，啪啪鼓掌，“王大人威武！”

　　王述脸色微妙，避开何喜的目光，一言难尽地侧了侧身。
　　炫技过头，脱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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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反派被我闲置许久，天太热，再不出场都要馊了。我得赶紧安排他大展拳脚从中作梗，毕竟这么甜甜蜜蜜也不是个事（发出了挑事的声音）。
那边的朋友，有在吗？让我看看你们好吗！猛虎下山式求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