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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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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期,对林又卿过去的十五年侯府生活而言,不过是一晃便散落在抄手游廊里的轻盈笑意。她是忠毅候嫡女,母亲是当今皇后和左丞相的亲妹妹。她,从来都活得骄傲且肆意。
而此刻她身着正红色嫁衣,对着上座的父母郑重拜下,叩首三次。左右两侧,按序坐着两个姨娘和她的兄姊。
穿堂风温柔而过,滴水檐下,八岁生辰时俞怀安送给她的风铃叮叮当当,宛若她悠然惬意的旧日时光。墙上挂着林又鹤所绘的山水图,她于是想起那个明媚的夏日,幽窗之下,又鹤笑得飞扬洒脱,却极耐心地执笔教她丹青。院子里,种着一株夭夭桃树,她年年在此埋下亲手酿成的桃花醉,又鹤曾笑言,桃树将成酒仙矣。
桩桩件件似是历历在目,却又为何恍若隔世?
陌上花谢,恰是哀哀别时!
林又卿要嫁的,是宁合王府的世子俞怀安,是与她青梅竹马的俞怀安,是……她最想嫁的那个人。
可是她心中却有着太多的无奈与悲凉。
“爹,娘,女儿此去京中完婚,乃是大喜之事,望爹娘勿要牵念,保重自身。”林又卿面上并无伤感之色,极是淡然。
“宁合王府世子到!”外间禀报之声传来。
林又卿再行一礼后,决绝回身而去。林夫人猛地从座上站起来,一手向前伸出,欲待叫住她,却终是死死攥住了手中绢帕,不曾出声,待林又卿走远,跌坐在椅子上,无声落泪。她的二哥林又鹤闭着眼,紧紧抿着唇,不忍多看她一眼。
林又卿一步一步向府外走去,一步不错,一步不乱,姿态端庄优雅,尽是大家风范。俞怀安立在府门外等她,他明白她是怎样艰难地维持着林氏千金的仪容,怎样艰难地一步步走向一个陌生、残忍、无可回头的地方。俞怀安上前握住了林又卿的手,坚定地朝着马车行去——“有我在,世上便无地狱”。
他并不曾说话,可林又卿却是懂得的。她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五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身后长长的车队,载着林又卿的嫁妆,载着林府最后的记忆,向着京城驶去。
此去不知归期。
马车里,俞怀安将林又卿的头轻轻揽至自己肩上,道:“睡吧。阿卿,不要害怕。有我在,永远都不必害怕。”
“桐州也好,京城也罢。嫁给你,我很欢喜。”林又卿轻轻地说。
俞怀安不觉眸中含了笑意,温柔地抚了抚林又卿的脸颊。刀光剑影,在这少年少女的烂漫旖旎之下,亦笼上了轻烟薄雾。
马车颠簸,林又卿心绪起伏。
五日前,忠毅侯府……
林夫人正绣一副《夏末残荷图》,忽见林又卿进来,奇道:“不是说世子来了吗?我还当你们要多聊一阵呢。你二哥不是陪你一块儿么,他人呢?”
“娘,怀安此次来,是说,是说……”林又卿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林夫人见她这样子,心头一惊,急切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娘,是皇上下了圣旨,赐我们入京完婚。”林又卿说完,微含担忧地望着母亲。
林夫人手中的针线“叮”的一声微响,落在了地上。她的声音有些轻颤:“你说,皇上要你们入京?”
“是,命我们五日后启程。”
“怎会这样突然?”林夫人的眼眶都红了。
“爹爹说,大约是前些日子周边闹疫灾,我们二府因着情况紧迫,顾不上往日的韬光养晦。如今百姓皆称颂宁合、忠毅二府,皇上大约起了疑心,便……”
“便想让你们去做质子,是不是!”林夫人的泪水潸然而下,“你大哥十二岁便被召入京中由太后抚养,又做了四皇子的伴读。如今,连你也要去那肮脏之地了!”
林又卿听着母亲语气伤心,欲待相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却听林夫人已接着道:“阿卿啊,娘原本,一直不太支持你和宁合王府的世子来往,你可知道为什么?”
“女儿不知。”
“娘出身司徒氏,那宁合王妃却是叶氏,两家就如山中二虎,断无可能相容。若到图穷匕见的那日,你们二人该如何自处?只是,见你和他在一块儿时总那样高兴,又总不忍心阻拦太严。宁合王来提亲的时候,我想着咱们二府避居桐州,不理朝政多年,或许你们能安稳一生,这才由得你爹爹答应了。”林夫人长叹,“早知有今日,我是绝不同意的!”
“娘,别担心了。京城里不是还有大哥在么,我会听他的话,我会万事小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娘,你别伤心了。”林又卿慌乱地劝着林夫人,也劝着她自己。
“娘自幼在京城长大,眼见了多少鲜血杀戮,多少男子玩弄权术,多少女子用自己的终身换得家族的荣华。你若入了京,司徒氏与叶氏之斗,皇子们的储君之争,还有皇上对宁合、忠毅二府的疑心……桩桩件件,你都避无可避啊!”
林夫人说着,悲痛攻心,咳嗽起来,林又卿急忙倒了茶水递上。
然而,无论愿与不愿,那是圣旨,他们无可违抗。为了保全家人,他们不可以任性。
林又卿掀了车帘向外望去,乌云密布,惊雷滚滚而来。蝉鸣声愈加嘈杂,许多蜻蜓低低地盘旋着,空气闷极,惹人心烦意乱。
从桐州到京城,从无邪到算计。这一段路,似乎短暂得有些惊人。林又卿上一次入京,是来参加她大哥林又珩与淑良郡主的婚礼,而此时,淑良郡主都已近临盆之期了。
但多年来,她不曾入宫拜见过。甚至,在二哥林又鹤的保护之下,从未入司徒府与一众亲戚相见。可此番他们奉诏入京,车夫却皆是得过令的,浩浩荡荡直奔皇宫而去。
马车停在元庆门外,早有太监受命来候着,行过礼后,尖声细语道:“世子与林小姐万安。皇上念二位舟车劳顿,已命人备下酒席,为贵客接风洗尘,请容奴才引路。”
二人随在引路太监之后,一路经过了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却不闻人声笑语。金玉满堂,亦不过牢笼罢了!
行至一方湖泊之畔,引路太监道:“世子,林小姐,此湖命太极湖,宴席设在湖心的潇梧馆中。林小姐的兄长林侍郎已在馆中候着,皇上携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稍后便至。”说着将手一引,“世子、林小姐请。”
俞怀安与林又卿闻得林又珩在馆内,皆是一喜,不禁对视了一眼,并肩沿着湖上长堤,向湖心行去。方至馆口,林又珩已推门而出,一手负在身后,微笑走来。
“大哥!”林又卿轻唤了一声,悲喜交集。
“多年不见,又珩兄别来无恙?”俞怀安说着与林又珩见了礼。
林又珩还了一礼,道:“一切安好。此次小妹与妹婿入京,路途遥远,必定辛苦,且先入暖阁小坐吧。”
林又卿明白人前规矩需做足,是以也敛衽为礼,应了是。
三人入了暖阁,当即便有宫女奉上茶点来。人多口杂,亦不好多说什么,只淡淡客套几句。
皇帝等人到来时,又是一番繁琐礼仪。林又卿心中虽是深觉当朝这天子多疑且凉薄,但皇帝倒似很中意她的样子,赞道:“林齐这女儿生得果然出众,当得起朕的侄媳。”
林又卿屈膝:“谢皇上夸奖。”
入席后,她悄悄看着皇后和贵妃——司徒氏与叶氏。皇后神情颇为和蔼,贵妃亦是万般温柔,一派妻妾和睦的景象。可林又卿很明白,在这宫中屹立不倒的二人,岂会是善于之辈?
席间,皇后有意无意地不时凝视林又卿,使她莫名便腾生起几分不安之意,可待到留神时,皇后明明只是端坐在皇上身旁,微笑沉默而已。
“又珩,你小妹与怀安还欠一个成亲礼。朕已命人在城中收拾出了一间宁合别苑,给怀安居住。婚仪之前,你小妹便先居于你府中。朕稍后便命钦天监去择了吉日,让她风风光光嫁去怀安府上做世子妃,你们看如何?”皇上淡笑着问道。
如何?若有选择,她必然希望自己能一生一世在桐州过安稳的日子,和俞怀安白头偕老。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能做的,只是随着林又珩和俞怀安起身行礼谢恩。
一席饭毕,皇上便携了皇后与贵妃离开,命他们各自回府歇息。于是三人一路缓缓地走着,不时谈笑几句。正当能回林又珩府上好好与自己的大哥说说话时,忽见一个宫女迎上来,行了礼,垂首回禀:“世子妃,皇后娘娘请您往椒房殿一叙。”
林又卿心下疑惑,不禁抬眼望着林又珩与俞怀安。俞怀安正待说话,林又珩已道:“既如此,阿卿便去向皇后娘娘问安吧,我在宫门外等你。”俞怀安只得不再说话。
林又卿便点了点头,对那宫女道:“皇后娘娘盛情,劳烦姑姑引路了。”
椒房殿甚是华美,一砖一瓦,都看得出是精心雕砌的。一盏屏风,一副茶具,皆是名贵无比,昭示着国母的尊荣。林又卿入殿时,皇后正修剪一盆姚黄。她上前请过安后,皇后一个眼神,众宫女皆退出了殿中。林又卿正不知何意之时,却听皇后冷冷质问道:
“你母亲,为何将你嫁给一个流着叶氏血脉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