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半碗花雕

38、发现（二）

　　石小清自以为游戏人间惯了，而她也早就晓得如何讨女孩子欢心，且也一直是周旋女孩子之间，爱也爱得，潇洒也潇洒得，跟瑾瑜情到浓时，也是恨不得为她去死，等到分开之际，一转身也就看得出别人之美。可这邓玉书，真是让人为难。

　　她明明是爱自己的，却又总不肯亲近，她明明不肯亲近，却又对自己百般关怀，自己呢，自然也是爱她的，得不到，也肯等着，可如今就要得到了，怎么却步了呢？

　　是的，她不懂自己了。

　　因为这事情显而易见，石小清也清楚明白，她自己是该道歉的那个，是该解释清楚的那个，可是每当她想去的时候，又有什么拉住她，不让她去。

　　她甚至劝说自己：本来就是自己画的，当然应该自己去解释。况且邓玉书一直担心就担心这个，说也说了好几次了，现在又被她看到“证据”，当然需要自己去解释了。

　　她越想越乱，干脆就走出家门，既然想好了去道歉，怕什么呢？这条街走了无数次了，怕什么呢？

　　她在街上走着，只觉得呼呼地风声不停，好像脑子里起风了，拉着自己，不让自己去。

　　这是怎么了呢？

　　这条街上有一个姑娘，她穿着官服的样子挺拔俊秀，虽然瘦削的肩膀撑不满官服，可是谁都不会觉得她是个软弱的人。甚至她藏着满满的心事，可是只要稍微笑起来，就是最温暖的阳光，而自己抱着她的时候，不是最快乐的时候么？

　　这条街上，也充满了和她的回忆——自己被六扇门捕快拦住的那个门口，她在马上笑着，有点威风，又那么温柔，自己跟她一起藏身过的大树，还是那么的安静，独自伫立着。

　　然而街角轻轻打开的一扇门，那一扇窄窄的已经发黑了的红木门，门开了，人却没出来，但石小清知道，那里面住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人们都以为他是一个可怜人，可其实他家里藏着祖传的宝贝，那宝贝白天黑夜地闪着光……

　　石小清再转身，那一个长衫玉冠的三十多岁的公子，骑着高头大马不知又要去那里，其实已经败光了家产，除了剩下一个空宅子，什么都没有了……

　　石小清再转身，还有那一个待嫁的寡妇，在门前张望着等着她的情人，其实她的情人正在骗她的钱财，昨天刚刚骗了她一只前朝的玉镯拿去卖了……

　　石小清终于知道是什么在拉住自己，就是这些人，这些东西，这些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意识，他们拉住自己，不让自己靠近邓玉书。

　　这么长时间，石小清看清了这条街，也看清了邓玉书，她是那样正直死板的一个人，她救了自己那么多次，就是希望自己远离这一切，希望自己跟她一样是个堂堂正正走在街上的人。

　　可那是自己的过往啊，这样活了二十几年，眼睛所看到的，心里所想到的，耳朵所听到的……全为了这一件事。这条街再熟悉，也是为了离开的那一天，没有什么能绊住自己。

　　而现在，邓玉书就快要绊住自己了。

　　是在害怕她捉住自己么？

　　不，不是。

　　自己明明已经决定不走了……

　　是了，自己为什么还留着那图纸呢？不，准确的说，自己为什么还在继续画那张图呢？

　　因为自己从没放弃过那件事啊，甚至因为瑾瑜也没有!当初，不也是以为自己放下了么？

　　石小清跌跌撞撞回到那间小屋，她终于知道了，她怕自己辜负了邓玉书。辜负了那个总是救下自己，甚至在怀疑自己这个本来就是小偷的小偷之后，还会轻声跟自己道歉的姑娘。

　　她本来以为自己爱她，自然就不会再做这些事，可邓玉书拿起那张纸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骗过了邓玉书，也骗过了自己，可事实上自己一直没有放弃！

　　而终有一天，自己会辜负她的吧！

　　不，自己爱她，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这图纸，也不过是……

　　这图纸已经画了许久了，等着邓玉书的时候，无聊的时候，发呆的时候……自己都是用这图纸来打发时间的！

　　就像她跟瑾瑜那时候一样——两个人都以为自己会跟她一起定下来，可终究，自己还是不辞而别。

　　既然如此，不如就这样走了，不用像自己跟瑾瑜那样历经劫难才分开，给彼此心里都留下许多伤疤。也不用多年过去，仍是彼此心里都放不下的一份牵挂。
　　毕竟自己是要去流浪的人啊——从生来就注定了流浪，从自己开始第一次骗别人就注定了流浪的人，而流浪的人不该有牵挂，更不该让别人牵挂。

　　这京城再好，终是要离开的！

　　可是，也不舍得。

　　这一整个夏天，在这街上来来回回，从第一见面的争斗，到后来将她抱在怀里，邓玉书变了那么多，自己也努力了那么多！

　　现在走了，就一切都没有了！
　　甚至连跟瑾瑜的情谊都不会有，自己跟邓玉书就要形同陌路？她不舍得，她跟许多人都是死别，也就更受不了这种生离！

　　然而不走，她要怎么跟邓玉书相处呢？
　　她要如何改掉这样的习惯呢？这些跟了自己日日夜夜的习惯……

　　石小清一时在屋子中间转圈，一时在床上仰天长叹，一会又敲打着桌子想要平复思绪，终于……

　　她去了爵爷府，找到那块日思夜想的夜明珠，传说中的夜明珠。

　　没有空手而去，也不算白来一趟京城，就当做是郑重的告别吧！

　　可是拿到这东西的一瞬间，不禁是往日的欣喜和谨慎，更多地是失望——自己也太高估了这里，这爵爷府竟然比她想象中顺利得多得多。

　　也许是这想法太招人恨，于是就在她要转身的时候，爵爷府里灯火通明，整齐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比惊雀楼里还亮的烛火照亮整个夜空，比六扇门还威严的兵士包围了这里——石小清想象过，自己如果被抓会是多么狼狈不堪，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亮如白昼，会是这样声势浩大！

　　更没想过，抓她的人里，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邓玉书！

　　是的，她那么聪明，又看了自己的图纸！

　　然而邓玉书甚至没看他，石小清只看见她消瘦的背影微微躬身，朗声跟爵爷说道：“这夜明珠是朝廷的，石小清奉命收回。”

　　石小清虽然身临大敌，到底也是经过些风浪的，心中仍是盘算着逃走的路线，可是邓玉书这一举动，直接让自己无法思考。

　　可还来不及想更多，爵爷背后竟然闪出了皇上。

　　“邓玉书徇私枉法，错过多起大案，来啊，将她就地正法！”

　　眼前清晰明了的一切，忽然因为这句话模糊起来，石小清不由得抱住脑袋，呆愣在原地，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邓玉书为什么会在这？

　　可也不容她多想，在众多模糊的场景里，邓玉书清楚无误地被人绑了。

　　石小清看看自己，看看邓玉书，自己该救她吧！
　　可脚下却是灌了铅一般，一步也挪不动！

　　又见邓玉书回头说道：“你走吧。”

　　走吗？石小清多少个日夜积累的本能，这样的情况当然要走，可被绑住的邓玉书呢？她怎么办？
　　石小清正觉得头痛欲裂，忽觉额头一凉，她本能地抬起袖子来擦——邓玉书的血溅得自己满脸都是。

　　石小清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好像是一只苍蝇似的，被狂乱的大风吹来吹去，又好像是一只破鼓，被无数个鼓槌不停捶打！

　　——好像没办法停下，又好像没办法挪动！

　　石小清想哭，可怎么吸气都觉得气息不稳，石小清想叫，张着嘴吧却发不出声音——终于，石小清醒了过来。

　　她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用袖子胡乱地擦干脸上的汗水。

　　看着午后沉闷的天空，耳边仍是街头叫卖不觉，好久才平静了自己的心慌，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堪的自己？

　　自己该走了吧！趁邓玉书还没死，趁自己什么都还没做。

　　石小清洗了把脸，开始收拾东西，温柔乡里待得够了，自己也该走了，这一份柔情蜜意已经是老天赐给自己最好的礼物了，再贪图下去，只怕害人害己。

　　上一次出城，绵延的树林还是郁郁葱葱，这一次再走到这里，已经落叶满地了。枝头枯叶凋落，光溜溜的枝桠却仍是向着天空延展，虽然落寞，倒也有别样的好看。

　　西域这时候已经很冷了吧，低头看自己穿着的长衫，不知这精织的布料在沙漠中是否会被吹得猎猎作响？

　　石小清觉得自己聪明的话，就该备好棉袄回去，免得自己冻死在半路。

　　可是，这城里有着太多的感伤，让自己的心里露了个窟窿似的，站都站不稳，还是快点离开为妙。

　　刚走出城门的时候，石小清觉得轻松多了，可离着城门越远，石小清越觉得难过。凄冷的夜风，野兽的嚎叫，那些日子里，自己不是最渴望一杯热酒，一壶热茶，一个温柔的姑娘么？
　　可拥有过这些之后，自己仍是想要回到夜里。

　　是自己不得不回去，还是自己想要回去呢？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石小清就摇了摇脑袋，不肯再多想。

　　然而不知不觉地竟调转马头，从小路走到官道上，再往回走，一直走到上一次遇见邓玉书的小溪了。

　　溪水还是缓缓地流动着，只是跟夏天的清澈比起来，这时候的小溪里也铺满了落叶，一切都是如此萧瑟！

　　“跟瑾瑜告别过了么？”
　　邓玉书的问题还在耳畔。

　　自己跟瑾瑜，从来都没有告别的习惯，来就来，走就走，对于自己来说，是轻快的启程，可对于瑾瑜来说，每一次都是难过吧，也怪不得她总是咒骂自己。

　　也许是因为对邓玉书的不辞而别，让石小清觉得自己太混账，她决定，起码跟瑾瑜告别一次。

　　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邱老板送瑾瑜过来，还没离开。

　　石小清笑嘻嘻地说道：
　　“嘿，我要走了，再回来，可以吃喜酒哦！”

　　瑾瑜看了又看，似乎有话要说又不忍心。

　　石小清想也许是要挽留自己，于是说道：
　　“不要太想念我……”

　　“啪。”
　　瑾瑜右手扬起，结结实实一巴掌打在她的左脸！

　　石小清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甚至被打的耳朵嗡嗡作响都没注意，只是不可思议地盯着瑾瑜，并且意识到，若不是邱穆怡拉住她，她还想再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