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多多见谅》宣蓝田

33、疫起

　　兔儿爷？

　　从天而降这么一口大锅，苏小幺简直无语凝噎，寻思着自己招谁惹谁了这是。

　　难怪今日皇历说不宜出门，今儿本不是她当值，怎么非要贱兮兮地跟过来凑热闹呢！

　　沈逸之拉着小幺往边上退了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家人闹，心思却早跑到了别处去。

　　——小幺手可真软，尤其手背，滑得似锦缎。她手温比自己高一些，摸着舒服到心坎里。

　　——就是太瘦了，手背上的青筋都能摸得到。

　　——她指腹有一层薄茧，大概在家里活儿做多了。穷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当真惹人生怜。

　　——小幺握他手这么紧做什么？

　　——这会儿松开，会不会显得尴尬？难不成不松开，就这么握着？

　　——还是松开吧。

　　这当口，沈逸之心思之复杂若是让旁人知道，指不定要以为他是个傻子了。

　　四姑娘那头还没闹完，沈逸之的心却飞到了别处，他回味着小幺刚才情急之下的那几句话，嘴角翘得老高，拿手摁了摁才把嘴角弧度摁平，假装不甚在意地问她。

　　“你方才，怎么那样说？”

　　“我说什么了？”

　　脸上有点热，沈逸之把她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家大人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为何这样说？”

　　原来他问的是这句，苏小幺振振有词：“因为大人在我心中就是顶顶好的呀，往大了说，您待人宽和，没有官架子，心善，能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关心下属，严于律己。”

　　“往小了说，这世上除了我爹娘哥哥，就数您对我最好了。您入宫救我的那一晚，我就想着，我以后一定要对大人掏心掏肺地好，这辈子不管您说什么，小幺都听您的。”

　　她脸上神情认真，夸得也实在。

　　沈逸之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年岁不小了，又是家中独子，身上背着父亲的殷切希望，母亲的关爱，后来入了官场，夸他的人就更多了。

　　别人文采斐然，能把他夸出花来，沈逸之仍无动于衷。他这是头回被人夸得通体舒泰，还是用这么简单的词。

　　尤其让他感动的是最后一句——“这辈子不管您说什么，小幺都听您的。”

　　沈逸之这些日子的不安，竟奇迹般地被这么句话安抚得平静了，仿佛他心里那些还未能诉之于口的情意，小幺都是知道的。

　　好好的绣球选婿，掺和上一个苏小幺，就成了一场闹剧，最后虽弄得不欢而散，倒也成就了两桩良缘，三姑娘和五姑娘都对自己挑中的郎君挺满意，就这么欢欢喜喜地嫁了。

　　苏小幺丝毫没有搅事精的自觉，还厚着脸皮留下蹭了顿喜宴。

　　跟她的婚事黄了，算是遂了四姑娘的意，四姑娘打小娇生惯养，行事荒诞，人前丢了这么大的丑也不嫌丢脸，临走前笑眯眯地丢给苏小幺一方帕子。

　　“虽说你是个兔儿爷，长得倒还挺讨喜的，我姚四娘就喜欢你这样真性情的——不如咱们交个朋友，以后有空多聚聚，我学馆里有好多姐妹都好奇兔儿爷长什么模样呢！”

　　苏小幺无语地想：呸！谁是兔儿爷！

　　回衙门的路上，苏小幺走了一路，就跟大人抱怨了一路。

　　“她居然喊我兔儿爷！我才不是兔儿爷！我这辈子也不当兔儿爷！她还说想跟我交朋友！前一瞬我还受宠若惊呢，寻思这姑娘人还不错呀！可她转头就说要把我这兔儿爷带去给姐妹瞧瞧，敢情是把我当珍禽异兽，想拿出来显摆了！”

　　她气鼓鼓的样子实在可爱，脸微微泛着红，沈逸之没忍住，抬手戳了一下。

　　这一戳，他呆了，苏小幺也呆了。

　　沈逸之猛地缩回手来，掩饰似的将话题扯回去，劝道：“别气，你很好，倘若你真是个男儿，姚四娘配不上你。”

　　“真的？”

　　苏小幺顿时笑成了一朵花，也不计较前一瞬的亲密，竟还喜滋滋地挽住了大人的胳膊，仰着头冲他笑。

　　“还是大人眼力好，得亏这门亲事黄了，不然我俩非得把新房拆了。”

　　沈逸之被她抱着左臂，脑子像生锈了似的卡了壳，手脚都快走成一顺儿的了。

　　那些个在脑子里扎了根的“男女大防”的东西，不知怎的全被他抛到脑后了。

　　*

　　霜降之后，天一日比一日凉了，沈逸之心中思绪愈加复杂。

　　他今年已经廿五，小幺呢，却还是花一样的年纪，虽说女子十六嫁人的不在少数，可他与小幺的年岁差得也太多了些，她家中能同意吗？

　　再者说，小幺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她不论待谁都怀着满腔赤诚，平日对他嘘寒问暖，到底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因为他是衙门大人？

　　绣球招亲那日，她说以后会“掏心掏肺对他好”，或许不是喜欢，而是因为感念他恩情罢了。

　　沈逸之想不明白，转眼又看到小幺与一群衙役嬉笑打闹，他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有时案宗上的字看着看着，竟全成了一首首情诗，他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收回心神。

　　情之一字，从来无解，任是再冷静的人都得受些磋磨。

　　这日一早，沈逸之刚坐进书房，老远就听到小六扯着嗓门吆喝：“大人——大人——”

　　小六大步跑进书房，着急地喊道，“大人不好了，城南塄水街暴发了怪病，已经死了三个人了！”

　　沈逸之快步出了门，小幺匆匆忙忙把笔墨收拾好，也追了上去。

　　塄水街离得远，骑马骑了一个来钟头才赶到地方。

　　出事的是一家人，老父老母，还带着个孙子，也不知死了多久。家里唯一的男丁在外边做工，这汉子也是可怜，趁着休沐日回家一趟，却只看到三具尸身。

　　汉子情绪失控，被衙役带到了旁边安抚，院子围了起来，大门紧锁，守门的衙役各个神情警惕，要不是担着官差这层身份，早躲得远远的了。

　　说来也奇怪，衙役们一看到大人来了，就跟有了主心骨似的，腿都不打战了。

　　“小幺你……”

　　沈逸之拿了块帕子蒙住口鼻，回头瞧了瞧小幺想叮嘱两句，却见她有样学样，将口鼻捂得很严实。

　　沈逸之还是放心不下，说道：“你别进去了，就在外边待着吧。”

　　还没等小幺开口，小六就一把揽过她肩膀，大大咧咧说：“没事！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怕死人？咱衙役不光要跟泼皮无赖打交道，也得跟死人打交道！你跟个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将来怎么娶得着媳妇？”

　　苏小幺哭笑不得，道理却是认同的。

　　沈逸之没再多说什么，率先踏进了院子。

　　三具尸体并排摆在地上，身上各蒙着一层白布，白布上头趴着苍蝇，光是闻那味儿就令人作呕。

　　跟来的仵作是衙门里的老人，在城南衙门任职的时间比沈逸之还多几年。他拿油布手套裹住手，白布一掀，底下露出一张老人脸，满脸烂疮，都快瞧不出人形了。

　　“啊……”

　　苏小幺叫了出来，又怕打扰了仵作，忙闭上嘴巴，下意识地扯住了沈逸之的袖角。

　　下一瞬，袖子的主人手掌一翻，仗着手大，轻轻巧巧地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了。

　　苏小幺瞪大眼睛，蓦地抬眼看向大人。

　　可人家正皱着眉头观察尸体，没分给她半点儿心神，捉她手的这个动作更像是烦她的小动作，捉在手中不许她乱动。

　　他那袖袍宽大，也长，将两人的手拢在其中，就靠这么小小的一点儿肌肤接触，竟奇迹般地让小幺安定了下来。

　　仵作在那尸身的烂疮上按了按，轻轻一按就渗出血来。仵作脸色变了变，动作愈加小心，掀开衣裳在腹部、手脚处瞧了瞧，又将血水凑在鼻尖仔细嗅闻，辨其色，察其症，最后叹了口气、

　　“若是小老儿诊得没错，这应该是鼠疫无误了。”

　　“鼠疫？！”

　　衙役们神色大变。

　　所有的天灾人祸里边，最可怕的就是瘟疫了——水淹土能挡，地动能躲避，唯独瘟疫难防难治，鼠疫又是其中最最可怕的一种，动辄死半城人。

　　就算能控制住疫情，也会弄得人心惶惶，满城百姓吃喝穿用都战战兢兢。

　　可以往那都是别地儿的事，京城卫生管得严，连个旮旯缝隙都得清理干净，鼠疫那是上百年没听说过的事了，怎么会突然有了鼠疫呢？

　　仵作又说：“刚才我瞧过了，这家人左右两户人家面色都不太好，小儿发热，老人头晕，怕也是感染鼠疫之迹象。”

　　“前些时刚刚入秋，天乍热还凉，人最容易外感风热，更促使鼠疫四散。眼下染上病的人不知多少，大人赶紧上报朝廷才是。”

　　一旁有捕头急道：“尚未确诊，如何能上报朝廷？”

　　沈逸之眉头皱得死紧。

　　这话小幺不明白，在衙门待久了的小六等人心里却十分清楚——要不要上报朝廷，是个难以抉择的事。

　　治下出现疫情，那便是衙门失职，将疫情及时上报朝廷也不会算作功劳，照样是治下不严的罪过。

　　摘去官帽事小，要是疫情严重，还可能会有更严重的处罚。若是隐瞒不报，偷偷将尸体处理干净，将病人隔离起来，疫情兴许不会传开。

　　沈逸之一咬牙：“上报朝廷，将方圆一里地隔离起来。”

　　“大人不可！”

　　小六低声说：“疫情还没传开，是不是鼠疫还说不清楚，仵作只是凭经验判断的，他自己也从没见过鼠疫什么样。现在隔离太早了，弄得人心惶惶，却是不妥。”

　　沈逸之摇摇头：“一旦出事便是大事，关系到一城百姓，万万不能马虎——今日我便上报朝廷，再从衙门调人过来，将这块地方围起来，等太医来了再做定夺。”

　　算了算人手明显不够，但沈逸之没空迟疑，他解下腰牌吩咐几个捕头道。

　　“去南城兵马司借三百人过来，告诉他们不出事最好，真出了事谁都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