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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遇 ...

  •   沈逸之却没看到,拐过这条街口,苏小幺就带着她的丫鬟跳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小姐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你不能在酒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说书,这下可好,摊上事了吧,摊上大事了吧?”

      春儿在一旁急赤白脸:“幸好沈大人好说话,万一是个不好说话的,直接把你往大牢里一送,回头老爷那儿怎么交待?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那儿怎么交待?”

      “这算什么大事,就算是衙门也不能乱抓人。”

      苏小幺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窗外,“咱知道了规矩,下回就不犯了。就算真的被没收了名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再画一张就是了。”

      春儿对她这个性子已经绝望了,仿佛不管是什么事,她家小姐都能掰扯出自己的道理。她苦口婆心接着说:“小姐你都快要及笄了,哪有快要及笄的姑娘还天天在街上厮混的?万一被人撞破了女儿身……”

      都是陈腔滥调了,苏小幺指了指自己的脸,反问她:“谁能认得出我是姑娘?哪家姑娘愿意把自己捯饬成这样?啊?”

      春儿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是啊,谁家姑娘不愿意涂脂抹粉穿得漂漂亮亮出门逛街去?偏她家小姐是个特立独行的,假胡子假眉毛束胸穿男装,像男子一样迈大步,她连走路都带点外八了!

      明明小姐前些年也是个温柔娴静的小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那种,怎么越长大越荒唐了呢?

      苏小幺趴在马车的窗沿上望着这条走过几十遍的大街,从马车旁行过的每个人她都要仔仔细细过一遍眼,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脸上长痣的,有疤的……都在眼前晃过去。

      这京城住着九万四千七百户人家,共八十二万民,至今她已经算不清自己见过多少人了。

      春儿唉声叹气,却听自家小姐喃喃道:“我总得找着那人,娘生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滴水之恩都得还,这救命之恩更不能落下。爹不帮我,哥哥不帮我,我总得自己想法子……”

      她把脑袋靠在窗沿上,任外头的臭豆腐、糖葫芦、热锅子、汗味、劣质胭脂各种杂乱的味道扑了一脸,声音轻得快要散到风里去了。

      “可这都好几年过去了,我都不记得恩人长什么模样了……”

      春儿欲言又止,好半晌终是将藏在心底好久的问题问出了口:“小姐,您就算是把人给找着了,又能怎么着呢?”

      苏小幺一怔,挺认真地思索了半晌,慢腾腾答:“千金相报怕是不行,除非把咱家那宅子卖了;以身相许也不行,娘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嫁个能对我好的人。

      被“以身相许”四个字惊得瞪圆了眼的春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听到她家小姐说:“那就……跪下给他磕个头吧。”

      春儿无言以对,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千辛万苦找人找了四五年,难不成就为了给人家磕个头道个谢?

      苏小幺听着她的絮叨,心口泛起一阵针扎般细细密密的疼,她微微抿住了唇。

      为什么要找恩人,从不止是想报救命之恩,至于真正的心意她说不出口,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只藏在心底。

      回了苏家,苏小幺轻车熟路地从侧门进了府,这条路离她的院儿最近,从园子西面穿过去就行了,却不巧还是在园子里遇上了人。

      苏家长子苏承风正坐在亭子里左右手对弈,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棋盘上黑白各占半壁江山。

      苏小幺放轻了脚步,还是被他给听到了。瞧见她这一身男子装束,苏承风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苍蝇了,想训却又不敢训。

      给自己做了会儿心理工作,苏承风心头堵着的话终是憋了回去,眸光微温地问她:“又去跟娘说话?”

      苏小幺点点头,绕过他一个人去了祠堂。苏家老爷前几年刚从祖宅分出来单过,祠堂里头只摆着这么一块牌位,桌上供着的茶点还都是新鲜的,也不知是谁换上的。

      苏小幺在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娘,你晌午饭吃了没有?”

      祠堂里空无一人,自然不会有人应答,微黯的光线给她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层灰。

      苏小幺接着说:“娘,今天我不高兴,我被人训了一顿,丢了大丑。就咱们朱雀街管民风衙门的那个沈大人,我以前给你讲过他的段子。”

      “那人长得倒是挺周正的,可外头风评很差,都说他冷心冷面,逮谁抓谁,拉进衙门就是一顿板子。”苏小幺话风一转:“不过他也不一定是坏人,毕竟这坊间传闻您也知道,嘴皮子上下一翻就能胡说八道了,还不知有几分真假……”

      她把今日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通,跪得累了索性坐在了蒲团上,待絮絮叨叨说完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

      苏承风没入内,就站在门边等着她,望着妹妹的背影目光复杂。

      自打娘亲五年前过世后,妹妹就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在家里跟谁都不怎么说话,开心事难过事都跑来祠堂对着娘的牌位说。她连每个月的月钱也从不去领,吃喝穿用都花她自己的。明明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她却活得像是寄人篱下似的。

      有时苏承风觉得妹妹好像在怨他们,却又好像没有。

      等着她将供桌的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这又一刻钟过去了。苏小幺出了祠堂门,朝他点了点头就要回自己的院子。

      苏大哥只好跟在她身后,路上斟酌着措辞开了口:“你这男子装束也太不像样子了,穿得跟店小二似的。”

      苏小幺微微颦了眉,还当他又要拿出那番陈词滥调了,却听大哥话音一转:“回头哥哥让人给你做几身,用点好料子,以后出门带上几个侍卫,别被人欺负了。”

      苏小幺眼神透出两分诧异,定定看他半晌,笑了下:“那就劳大哥破费了。”

      *

      苏小幺又做那个梦了。

      娘被亲戚们的流言蜚语活活逼死,爹与祖父家一刀两断,几年间再没进过祖宅的门……

      起承转合她都完完整整地梦了一遍,连大伯娘二伯娘尖酸刻薄的话语都一字没忘,偏偏救命恩人的长相记不清了。

      其实记不清也是应该,毕竟当初她只瞧见恩人一个侧脸,随后恩人嗖一下飞身上了马,跑去追坏人去了。

      她那时年纪小,还没心没肺,压根没想着报什么救命之恩,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事,才有了必须要找到他的理由。

      梦醒了,苏小幺睁开眼睛,望着帐顶绣着的几朵团花出神,寻思着今天该去哪儿找呢?

      这回她又往城南去了,今儿换了个装束,不扮说书先生了,混在瞎老道的摊位前装书童去了。

      京城的住户泾渭分明,城北住的是官家,城东城西住富商富民,城南最是鱼龙混杂。这处的百姓多是做些小营生,堪堪在这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维生。

      苏小幺寻思着恩人武艺高轻功好,又随身带刀,想必是个江湖侠士。而城南武馆多镖局多,还有几个名门正派的香堂,正是江湖人聚集之处,往这儿找总是没错的。

      德祥街上住着个瞎老道,每天往这条街的中段摆个摊,挂起个算命幡,再支张桌子就算是齐活了。苏小幺在城南转悠的时候总去找他,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他给人算命时灵时不灵的,不灵的时候只能算出今日的黄道运势,灵的时候连你祖宗三代何年何月何日生、因何而死、是做什么营生的都能算出来。

      可惜京城的富贵人都信佛去了,找他算命的大多是贫民,算一回撑死了十几个铜板,赚不着大钱。

      苏小幺跟对面的茶寮借了张小凳,一手托腮坐在瞎老道对面,另一手拨着他罐里的几枚铜钱玩。

      这几枚铜钱旧得厉害,不知沾过多少人的手了。

      瞎老道听着这叮叮咚咚的声音,俩耳朵尖随着这动静不安地转动,无奈道:“这铜钱不是一般的铜钱,上头是附了运势的,你老拿那脏手摸就不灵了。”

      “呵,得了吧。”苏小幺笑得揶揄:“铜板朝哪个面儿你都看不到,那什么‘印堂发黑命不久矣’的老掉牙的算命词儿都是随口胡诌的,跟铜板灵不灵又有什么关系?”

      瞎老道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拿起手里的铁梨木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槌子。明明他看不着,这听声辩位的本事还是挺灵的。

      “你捶我做什么?”苏小幺捂着脑门,嘴上不依不饶:“从我上个月坐在这儿开始,你总共算准过几回?灵的回数比不灵的回数还多,算了这一辈子也没攒够买个院子的钱,你要是算得准,哪还用坐在这街头给人算命?”

      京城的地价年年飞涨,噌噌噌的令人望而生畏。瞎老道年轻时有四个心愿,赚够钱、买个院子、娶个媳妇、再生个儿子继承衣钵,到老一个都没实现。

      她这话简直是往人心口上戳了一刀,俩人两败俱伤。苏小幺跟他的瞎眼对视了一瞬,一老一小又乐颠颠地笑了。

      瞎老道忽的目光一凝,坐直了身子,右手几指连点,像是在掐算什么要紧事,双耳也飞快地抖动。他因是个瞎子,眼珠浑浊得厉害,这会儿瞳孔猛地一缩,看着还挺渗人的。

      “幺儿!”瞎老道蓦地停下动作,语气中透着两分运筹帷幄的自得:“你那恩人我算着了。”

      苏小幺一个激灵:“真的?在哪儿?”

      瞎老道掐了个道号,前一句还说是算着了,他却偏偏不明说,反倒神神叨叨地来了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小幺面露狐疑,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晌午的日头正烈,路上瞧不见几个行人,连蝉鸣声都蔫蔫的。最醒目的就是那几个坐在临街二楼上喝酒的大汉了。

      苏小幺的目光在方圆十丈内唰唰唰得扫——恩人身高八尺,恩人身材瘦削,恩人穿着一身黑衣裳,恩人声音挺好听。

      刨掉黑衣裳不提,周围哪个瞧着都像,又哪个瞧着都不像。

      倏地,苏小幺定住了视线,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临街的酒楼,二楼上那桌人中恰恰有一名男子一身黑衣,腰间还佩着刀。

      这一抹黑色撞入她的视线,苏小幺拔腿就往那头跑。可没等跑到近前,她却猛地顿住了步子,仰起头呆呆看着。

      只见她瞅准的那男子不知怎么,竟猛地掀翻了桌子,怒喝了一声“谁害我!”

      紧跟着,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身后的栏杆低矮,男子又一时不防,苏小幺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二楼栽下来了。

      从他身子脱出栏杆到落地不过一瞬功夫,砸在地上扬起一片泥尘。这人七窍流血口吐白沫,似乎是想要呼救,却没能喊出声来,喉间只挤出几声嘶哑的哀叫。

      苏小幺挪着步子到他身前,蹲下时腿一软,整个人软倒在地上了。她抖得筛糠似的,又哆嗦着去摸这人的鼻息。

      死了……

      苏小幺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是懵的,眼前满是血色,除了这人凄惨的死相,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浑浑噩噩听到有人在耳边唤她“幺儿”,有人使了狠劲儿掐她人中,还有人在她脑门上重重打了两下。她什么都能感受到,却仿佛魂儿已经不在这儿了,给不出该有的反应。

      “小公子!小公子!”

      直到脸上贴上一片沁凉,苏小幺这才怔怔转了转眼珠子,僵着手把蒙在脸上的湿帕扯下来,总算醒过神来。

      身边站了一圈衙役,各个佩着刀,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清醒了?”沈逸之把那湿帕丢到一边,看着苏小幺满脸的泥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真想给她洗把脸。

      按下这蠢蠢欲动的心思,他照旧是那张无甚表情的脸,“清醒了就好好答话吧,把事发当时的情形都仔细讲个明白。”

      “啊……”苏小幺慢腾腾地吱了一声。

      沈逸之从没见过一个人有这般复杂的表情。这女扮男装的姑娘看见他时先是怔了下,随后是想起来他是谁的恍然大悟,她的视线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转移到别处去了。看到地上被白布盖着的尸身,她几无血色的唇微微颤了几下,眼里浮起一层湿雾,从泪眼婆娑到潸然泪下再到嚎啕大哭,几乎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苏小幺推开众人飞扑至后,隔着一层白布,趴在那男子的尸身上头哭天抢地。

      “恩人啊!我才找着你,你怎么就没了啊!”

      沈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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