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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   年纪轻轻就做了三品民风佥事的沈逸之今日有点不开心。

      平日里他忙得要死,连吃饭都得紧赶慢赶,能像此时这样在酒楼里慢腾腾地吃个饭,就是难得的消遣了。几杯酒下肚,他听着楼下大堂里的嘈杂声,不由得想,今日这说书的声音好生稚嫩,嫩得有些不寻常。

      他和几个衙役坐在二楼雅间里,楼下大堂里有一道听起来很是年轻的声音连说带唱,好像说的内容挺逗趣,大堂的客人都卯足了劲儿叫好。沈逸之偏了耳朵细细去听,正在讨论案情进展的一桌衙役看见他这若有所思的表情,都息了声跟他一起去听。

      大堂里的说书人声音清脆,把说的内容编成了曲儿,抑扬顿挫地唱道:“沈家有子沈逸之,清俊有为好儿郎。可这姻缘事儿多惆怅,定亲两回都没下章,临到而立没婆娘。”

      说书人旁边跟着个小丫鬟,语气清甜干脆利落地着重道:“没婆娘啊没婆娘!”

      沈逸之忍不住黑了脸,因为话里头这“沈家公子”偏不巧说的正是他。本来他长得就不是温润如玉那一款儿,不过是因为皮相生得好,平时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是一清俊公子哥。这乍一冷下脸来,雅间里立马嗖嗖得冒冷气,一桌子侍卫都战战兢兢地撂了筷子。

      “头个姑娘成氏女,温柔娴淑好姑娘。谁成想,哭哭啼啼不肯嫁,青丝一绞进了佛堂。”

      小丫鬟接道:“进了佛堂,进了佛堂!”

      “后来孙氏美娇娥,相上了公子的好皮相。谁成想,临到成亲改了口,愣是嫁给了……”

      大堂里哄堂大笑,把那说书的声音压得听不清了。

      沈逸之仰头饮尽杯中余酒,再往下一扣,“啪”得一下那酒杯就稳稳嵌进八仙桌里了,周围裂开几条细细木纹,当真是入木三分的力道。

      摆明是生气了,见他站起身,几个衙役赶紧拦:“头儿使不得使不得!咱们今儿是微服出来走访的,您忘了您平时怎么教育咱们的么,您说脱下官服的时候就得跟老百姓打成一片,不能因泄私愤随便抓人的!”

      因为“私愤”而不高兴的沈逸之不咸不淡瞟他一眼,扯着他襟口的两个衙役喉头一哽,赶紧松开了。

      沈逸之扔开酒杯,出了雅间的门站在二楼往下眺,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坐在张桌子后的说书人。这是个个头不高的年轻人,身材消瘦,肤色也白得出奇,戴着顶灰不溜秋的秀才帽,显得他脸更小。

      这皮相好也是好处,平日在这家酒楼里说书的是个老大爷,满脸褶儿不说,咧嘴笑的时候总是露出一嘴黄板牙,叫人看着就难受。这回换上了这年轻人,皮相好声音清甜,说得还逗趣,任是再不爱听评书的客人都得多瞧他两眼。

      其实他说的这些事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像“沈大人姻缘坎坷”这都是坊间快要嚼烂的老消息了,可也不知为何这年轻人怎么说怎么俏,仿佛他有一种天生就能成为大众焦点的本事。又不像别的说书人一样拿乔,说至兴起,手里的醒木再恰到好处地一拍,嘻嘻闹闹的还挺下饭,也不知掌柜的从哪儿寻着这么个活宝。

      说书人接着唱:“……定亲两回没个着落,愁煞了沈家公子的娘:可怜我儿一表人才,愣是没遇着好姑娘。”

      “好姑娘了个好姑娘!”

      沈逸之的脸彻底黑了个透。

      讲完今日段子的说书人收拾停当,正要走的当口,就被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彪形大汉挡了路。说书人一怔,忙扯了个明艳的笑,还没等他跟人家搭上话,又被这两个大汉拎上了二楼雅间。

      “哎哟你们要做什么呀!光天化日的要带我家公子去哪儿呀!来人啊救命啊!要多少赎金你们作声呀!”他的小丫鬟吓得不轻,哭天抢地跟了上来。

      这珍馐楼不是京城一等的酒楼,客人以中九流居多,醉酒闹事的并不少见。几个小二忙放下手中活计,凑上来想打个哈哈把人给救下。

      小二还没作声呢,便见其中一个大汉解下腰牌来在他们眼前晃了一圈,目光颇有深意。几个小二看清腰牌上的字,都顿住了动作,也不敢再上前来拦,眼睁睁地看着说书人被掳上了二楼。

      说书的被丢在地上,坐起身忿忿地理了理衣衫,抬头一看,嗬,好一个气度不凡的公子哥。这样打扮的少爷京城多了去了,不过身边有侍卫作随的却不多见,想来是富贵人家。

      说书人微微颦起了眉,知道像他这样的公子哥通常脾气古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你越怂他越想欺负你。心思微转,他索性勾过一张凳子,坐在掳了他的这公子面前与之对视,拱手笑道:“这位公子贵姓啊?”

      沈逸之抬眼扫了一眼,视线在说书人脖子和胸口多顿了一下,又垂了眼皮,继续把玩手里的酒盏。

      “麻烦公子给句明话,小的哪里得罪了?”沈逸之不作声,说书人摸不出他的心思,脸都快笑僵了,还得硬着头皮插科打诨:“莫不是公子想听我的段子?”

      看着沈逸之不说话,却也没反驳,那就是默认了。说书的暗吁一口气:“想听就直说嘛,我单独给您说一场就是,掳人算怎么个事。我这儿有神鬼的时事的杂谈的宅斗的,不知公子想听什么?”

      沈逸之不说话,说书人细细一揣摩,再瞧瞧这一屋子大汉,眼神慢慢变得为难,试探着问:“莫非……公子想听点儿香艳的?”

      雅间里穿着便衣的一众衙役都抽了抽嘴角。

      “香艳的……这我还真不会讲,咱这条街管得严,说书的也得守规矩,跟淫词艳曲沾了边的都不能讲,万一查住了就得蹲大狱去,还请公子原谅则个。”

      雅间里一群大汉都默不作声,他那丫鬟也傻了,只剩说书的一人这么自言自语,怪难受的。忍了半晌他只好妥协:“既然公子不放我走,那我就勉强讲个吧,讲得不好还请您见谅。”

      “那咱就还讲这沈家公子吧。要说沈家公子的香艳事……”

      沈逸之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目光十分复杂,有一分嫌弃两分恼怒三分诧异,还有四分“卿本佳人奈何作贼”的的惆怅,吐息不由变得更绵长了。

      说书人硬着头皮往下说,却见面前公子盯着他的目光越来越锐利了。他在这犹如针刺般的目光下声音都磕巴了,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没等他开口说点什么,沈逸之站起身,说的话掷地有声:“带走!”

      *

      京城坐北朝南正东西,统共住着八十万民。如果将内城横纵各切一刀,便可分为四个街区,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名,每个街区的百姓都以十万计。

      这人多的地方,纷争就多,如何管理成了大问题。

      京城百姓都知道,小事自己了,大事去报官,人命官司找顺天府。刨去这些,平时却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需要解决,比如邻里矛盾啊医患纠纷啊,自己协调不了,报官又不值当,该去哪儿呢?就去找民风衙门。

      四个街区各设了一个民风衙门,亦称安抚司,初来京城的人怕是没听说过。这个衙门大约是天底下最忙的衙门了,负责接济贫民、抓捕乱民、调解冲突、巡夜火禁,以及每个街区的环、卫、医、娱等事物。

      民间俗称——街道办事处。

      大兴朝原本没这个官职,是几十年前太上皇裁撤冗官、大改官制那时才有的,“街道办主任”这么个通俗易懂的名儿比“民风佥事”要顺口多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这么称呼了。

      说书人耷拉着脸,就这么一路被带到了民风衙门,一路都没想明白自己这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一行人路上还抓了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贼,带着他们三人满大街晃悠,最后总算到了地方。

      说书人抬头瞧见匾额上“民风衙门”四个金粉字,立马倒抽了一口凉气,心知不好,忙打起笑脸说:“原来是官爷,敢问大人我犯什么事了,您行行好给个明话成么?”

      行在他前后左右的便衣衙役都呵呵了两声,唯独最前头的沈逸之眼皮都不掀一下的。

      民风衙门跟别的衙门一样,大门左右各架着一面大红的鸣冤鼓,院里站着两排衙役,左右偏厅用来登记,正厅留作升堂用。

      堂中摆着两个蒲团,看样子是平日让人跪的。

      说书人打小只跪过爹娘,便假装没看到。好在沈大人是个不拘小节的,坐在上首,慢腾腾地翻开一本册子,提笔在砚台中舔墨,声音凉飕飕地问堂下的说书人:“姓甚名谁。”

      “姓苏,名小幺。”苏小幺脑子转得飞快,这假名说完以后她还有点心虚,机智地补上一句:“我是家中幺儿,上头三个哥哥,就叫小幺了。”

      “哪里人氏?”

      苏小幺赶紧答:“京城,土生土长的。”

      “名契呢?”

      苏小幺心中警惕,怎么还要看名契的?心中虽这么想着,她却不敢大意,将袖兜里揣着的名契掏出来了。

      侍卫呈了上去,沈逸之只瞧了一眼便皱了眉,薄薄一张纸被她弄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所谓燕京居,大不易,没有这薄薄一张名契几乎寸步难行,不能出入城门,不能买刀具爆竹,不能登记成亲,不能饲养猪羊等大型家畜。故而这名契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换作别人都会拿油纸好好包起来,偏她这么随便地折了几折揣兜里,好像有与没有都不重要似的。

      沈逸之再看上头的字——朱雀大街冭兰道余子巷第三十六户,苏家第十七代第四子,苏小幺。

      他盯着名契上的“第四子”三个字看了半天,微微走了个神。穷苦人家把女儿记作儿子的并不少见,有的是为了多分一块田地,有的是为了在官府发口粮的时候能多拿半斤,有的是为了糊弄公婆,却不知这户人家是什么苦衷,让好好的姑娘扮成个小少年出来谋生。

      苏小幺站在堂下,一直挺着脖子想瞧瞧他在做什么,却苦于隔得太远看不着。好在她的名契很快被侍卫拿下来了。

      她低头一扫,只见自己名契上头的“朱雀大街冭兰道余子巷第三十六户,苏家第十七代第四子”这两行字没变,可名契下头窄窄的空白处却拿朱笔勾了一条红线。

      苏小幺傻眼:“大人,这条红线是什么意思?”

      “这是本府前些日子刚想出来的招儿,专为对付尔等乱民。”到底是做官的呢,沈逸之连说出“乱民”二字时都显得正气凛然。

      他接着道:“凡京城百姓,违法乱纪被官差抓住了,就要在名契上头添一笔,横竖横竖横,凑够一个‘正’字,你的良民证就没了。”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呢!我说个书怎么得罪你了!”

      沈逸之慢条斯理答:“本府姓沈。”

      简简单单几个字让苏小幺不由一噎,怔了片刻,她后知后觉地想到朱雀街的民风佥事好像就姓沈。

      沈逸之掀起眼皮瞧她一眼,面色和他的声音一样寡淡:“未执名状而非议朝廷官员者乃是重罪,念你是头回犯,就不做追究了。若再犯,入狱半月,第三回犯则就地格杀。”

      苏小幺:“……”

      认怂吧。

      她在名册上头按了手印,这就算是留下污点了。将来要再犯了事,直接翻案底。

      临走前,沈逸之还低声说了句:“本府今年二十五。”

      “啊?”

      沈逸之从名册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你先前那唱词儿——‘临到而立没婆娘’这句不对,本府今年二十五,过了年才二十六。”

      离三十而立也差不离了……苏小幺心里这么说,嘴上却得装孙子:“您说的是是是。”

      平日处理的乱民多了,她这么个小喽啰没犯什么大事,登记个名姓就成了,从进门到出门也不过一刻钟。

      沈逸之站在眺景楼上往下望,见这女扮男装的姑娘出门后左右望了望,避过门卫的视线,抬脚在衙门前的石狮子上狠狠踢了一脚以泄愤,她那丫鬟也学着她的样子踢了一脚,主仆俩当人看不到似的蹑手蹑脚走了。

      胆儿还挺肥。沈逸之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摇摇头,她这样的人就差在脑门上盖个“乱民”的戳儿了,多抓两回也不冤枉。

  • 作者有话要说:  是几年前的出版文了,但是无线版审核一直过不去,应该是得再发一遍。全文20万字已存稿,傻萌甜双箭头,想看的可以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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