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天下Ⅱ》春涧客

3、一、周月菡（上）

　　青呢软轿落在碧落宫的仪门口，轿夫轻手轻脚地压了轿。侍女品墨手脚麻利地上前打了帘子，月菡坐在里头，忽然只觉得眼前一片清明。

　　朝霞在远远的墙沿儿上探头，橙红色的天透着金光，洒进软轿里，轻软地抚摸着月菡的面庞，倒是暖和，这初春的早霞。

　　初升的日头很和煦，但仍有些刺目，叫人看着什么都像是在闪着金光，不真实得很。月菡微眯着眼，适应了一阵儿，待得眼前的一切都清朗起来，才抚了抚鬓角，搭着品墨的手下了轿。

　　站在仪门口，她不忙着进，只是抬头望了望那高大门楼上的牌匾，“碧落”两字洒满了金粉，在朝霞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品墨见她看，也抬头望：“主子看什么？”

　　月菡微微一笑：“你瞧，从前没觉着，原来碧落宫的牌匾，这样好看。”

　　品墨说可不是，“滟贵妃重新掌权，哪个敢不尽心伺候着？就连碧落宫的牌匾，也比从前光鲜了。”

　　月菡回首瞧她一眼，笑道：“宫中人心，何止于此呢。”说罢也不再逗留，重整了整肩上的披帛，提起裙角来，跨了门槛儿进了碧落。

　　大殿上的人不少，十停中到了七八停。见她进来，低位的忙起身行礼。月菡没有架子，笑笑说起来，“日日常见的，何至于就这样客气了。折我的寿呢。”自然都是道不敢，推推让让复又坐下。

　　月菡自行去向高位行礼。瑾妃照旧是抱病不到的，贤妃如今却不坐西首了，端坐在下手的头一个儿。她不大妆扮了，粉敷得薄，隐隐透出些黄来，想来自从大皇子出事后，她在宫中的地位每况愈下，气色是大不如前了。姝昀夫人是老样子，清风闲云似的人物儿，没等她福身下去，便抬手扶她：“才刚你自己说的，日日常见，不需客气。”

　　李婕妤早早儿让着她坐在上头，悄悄儿咬耳朵：“你瞧，滟贵妃复位后头一回定省，她又是最后一个来。多么像三年前的那一日，阖宫新秀见礼那天，不正也是如此吗？”

　　月菡抿嘴儿笑笑：“李姐姐说错了，这哪儿像了？那一日坐在上首的还有谁，你忘了吗？”

　　李婕妤一回神，便领悟道：“不错，那会子贤妃与滟贵妃平分秋色，下头还有国昭仪飞扬跋扈，如今只剩下一个滟贵妃屹立不倒。只怕这样下去，她当真离封后不远了。”

　　月菡却不搭话儿，当真是屹立不倒吗？那一场三权争斗，滟贵妃同样是元气大伤，良将手下无强兵，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李婕妤见月菡不吭声儿，自知是失言，也便连忙闭口不言。

　　月菡不忍见她如此，忙安抚笑道：“姐姐别吃心，我懂得。其实我和姐姐是一样的心，无论谁做了皇后，其实与我都不相干。左不过是伺候这个主子娘娘或是那个罢了，只要孩子们都好，咱们做母妃的，哪还有什么别的奢望呢？”

　　其实李婕妤入宫比月菡还早，原是同国贵嫔一同在靖德四年入的宫，是君陌登基以来的第一批新秀。但她性子和婉与世无争，诞下嘉兴帝姬后便早早失了宠爱，只靠着帝姬晋升婕妤，便止步不前。后位的争斗，其实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坐山观虎斗罢了。她今后的日子，无外乎是个寂寂终老的太妃而已。

　　月菡本也该是这样的下场，但她早早看透了李婕妤的出路，心中默默地含着不甘罢了。

　　李婕妤才想回答，只听导引太监一声唱，便知滟贵妃姗姗迟来了。

　　月菡不必抬头，便已知她今次必定是艳妆浓抹，穿金戴银，定要让满宫的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滟贵妃赵衣君归来，她如今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

　　果不其然，滟贵妃一出现，便是艳光四射，冠绝群芳。她一袭碧霞色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外罩金边琵琶襟夹衣，下着樱草色花鸟纹饰凤尾裙，眉间一枚梅花钿莹然动魄，步履袅袅，香风细细，好一个称霸后宫的绝色宠妃！

　　众人不敢懈怠，丁丁零零的步摇，窸窸窣窣的衣裙，满殿里拜倒一片，口中千岁金安不止。是呵，千岁，世人只知皇后千岁，却不知在后宫之中，绝对的权力，亦能千岁不倒。

　　月菡在众人五彩的衣襟之中微微抬眼望去，滟贵妃妩媚而狭长的眸子高高在上地斜睨着众生，这是权力带给她的荣光，是万人之上的傲骨。

　　“平身。”滟贵妃朱唇轻启，皓腕微抬，众姝便提线木偶似的诺诺起身。

　　月菡随着众人落座，帕子按一按唇角，掩去唇间隐隐的讽意。忽而听见滟贵妃唤她：“周昭仪……”月菡心下一凛，抬眼看她。她居高临下坐在上首，面含三分笑意，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深意：“周昭仪，还未来得及恭贺你双喜临门。”

　　不错，她如今已是周昭仪了。

　　三天前，君陌下旨，晋慧贵嫔周氏为昭仪，作九嫔之首，垂仪典范。昭仪，多少宫中女子暗暗称羡的身份，于月菡而言，却仿佛一道枷锁，牢牢绑在身上。“昭仪娘娘”，仿佛就在不久以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子，也是这样被人奉承着。如今那人被牢牢锁在那个金丝雀笼中，不见天日，月菡自己却成了“昭仪娘娘”。这莫不是君陌的试探？抑或只是她的心病？

　　月菡忙起身行礼，才要说话，却听得一把矫揉造作的女声不合时宜地在问：“贵妃娘娘，嫔妾不懂，周昭仪晋升不过一喜罢了，哪儿来的双喜呢？”

　　月菡打眼一瞧，却是新近君陌召幸颇多的环贵人。她扬着笑盈盈的丰润脸庞，偏着脑袋朝她：“莫不是周昭仪有孕了不成？”她出口毫无遮拦，樱色的红唇微嘟着，一副故作天真的呆蠢样子。

　　就是这样的女子，从前君陌是向来避而远之的，近来却是彤史上的常客儿。她本生得妖娆妩媚，甫一入宫便拜倒在贤妃麾下，可因少智的缘故，早早不招君陌待见，在贤妃处也从来讨不着好儿。现如今贤妃失势，而滟贵妃座下无人，因此她又改投了碧落宫门下。看滟贵妃面子，君陌渐渐也时常召幸，她又仿佛有了起色，这才敢强出头来掖她的锋芒。

　　月菡静静打量着环贵人，心里头百转千回，却不知君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他近来的喜好无常，似乎有意和从前的自己在抗衡，月菡心知肚明，婧妃的自裁给他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讽刺而血淋淋的伤疤，更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听见环贵人问，旁边敏贵人倒是先一声冷笑：“环贵人这几日见皇上的次数不少，怎么连这层旨意也没听着过？国贵嫔被封了宫，品格无德不配再抚养皇嗣，皇上念在周昭仪与已故的盈馨贵嫔交好，膝下又唯有一女，特让周昭仪抚育五皇子云珅。”她说着也不由笑，“阖宫都知道的事儿，你却天真懵懂，真不知皇上日常见你时都说些什么，还是什么也都懒得说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环贵人素来口嚼无脑，不得人心，这几日她扶摇直上，看不惯的大有人在。敏贵人与她本是贤妃党人，早鄙夷她另投他主，是以明里暗里两人不少龃龉。敏贵人素来灵巧嘴利，这话虽说得伤人，但却说到各人的心坎儿里去。谁也想不出，一向爱敬女子才德的君陌怎么会忽然想起环贵人这样愚鄙的旧人来。

　　月菡懒得与环贵人嚼舌，只向滟贵妃一欠身儿，谦卑道：“皇上是看永乐与五皇子年龄相仿，才交由嫔妾来暂时抚养的。论理儿，中宫若在，所有丧母的子嗣原该交由中宫抚养，嫔妾这也不过是替未来的主子娘娘先养着罢了。然而无论如何，五皇子既然暂交嫔妾抚养，那么自然是当成宝贝珠子一般呵护，才不枉盈馨贵嫔与我的一番情谊罢了。”

　　滟贵妃微微吊起的丹凤眼中意味莫测：“周昭仪倒是想得长远，只怕中宫的事，你也操心得多了。”

　　月菡仍是一副谦卑模样，笑意盈盈：“贵妃娘娘说岔了，并非是嫔妾想的远，乃是嫔妾知道自己的身份，昭仪也好、贵嫔也罢，都是嫔妃罢了，没有分别。皇上既将云珅交给嫔妾，嫔妾便有义务为他倾尽所有。”

　　滟贵妃深深望她一眼：“这是自然了。”

　　月菡不再搭话，只是默默退了回去坐着，手心儿里渐渐松开，帕子攥得久了，也少不得汗湿了不少。捧茶到嘴边儿，抿一口，才发觉嗓子眼儿干涸得如六月里龟裂的旱田。

　　这时才听姝昀夫人不慌不忙的声音柔声在问：“贵妃娘娘，敢问一句，皇上对于婧妃的后事可有松口儿了？”

　　滟贵妃收回紧紧盯着月菡的目光，略一蹙眉，“还不曾。本宫心里头也着急，可也不敢深劝，只怕逼得皇上紧了，反倒适得其反。”

　　贤妃一声冷笑：“贵妃都劝不动皇上，满宫里谁还敢劝？想来贵妃是怕皇上见着你劝，倒想起你从前与婧妃那样交好，疑你怂恿她的吧？”

　　滟贵妃柳眉一立，凤目微眯，斜斜一睨：“贤妃玲珑剔透，倒会猜人心思，你不妨拿这话去问问皇上，也算解了本宫的心结。”

　　贤妃脖子一梗，却说不出话来。

　　月菡冷眼瞧着，知道贤妃的心病。滟贵妃复出，眼瞅着她与大皇子都是失宠的下场，自从那年贤妃因玄菁帝姬探母被阻的事儿得了君陌的训斥，便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一下子败落下来。如今君陌一个月也见不了她一回，而大皇子作为唯一出宫建府的皇子，年近十四了，却连个通房的丫头也不曾有，可见当年那宫女的事端惹得多大的祸！虽则后来查明了那宫女是国氏的细作，但君陌心底里对大皇子的宠爱，却再也不复当年了。

　　宫里的人呵，男女老少，主子奴才，都靠着皇帝一人的喜怒哀乐过活儿。

　　晨昏定省一向如此，阖宫的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闲聊一通，几个话题天南地北聊过后，滟贵妃便道倦了。

　　众姝纷纷站起告辞，月菡也随着人群起身，不料滟贵妃冷不丁又唤她：“周昭仪慢走，本宫与你说说话儿。李婕妤——”复又唤过，看李婕妤才刚站起，忙答应着，她便道：“你也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