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命我三更来》两壶

3、第三章

　　宫中正式下了圣旨，钦定沈放和楚时为勘察特使。沈放写了张小条，让沈青递到瑾王府去，上书：“何时动身？”总之不想去瑾王府见楚时。

　　半个时辰后，沈青带着楚时的回条来了：“两日后卯时，北门。”

　　沈放回：“起不来，辰时行不行？”

　　瑾王府里，楚时倚在书架前，看着这句理直气壮的荒唐话皱眉头，沈青还在外头等着回音，楚时提笔：“可以。”

　　想不到沈放的人又来了，就送了高贵冷艳的一个字：“谢。”

　　手心字条上的字体金钩银划锋芒毕露，楚时觉得沈放这人真是闲得发慌。

　　沈放这两日的情形和闲得发慌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此行出京得直接待到秋猎结束，大半个月回不来。沈府只剩她一个做得了主的，内府外务都等着她提前安排，军中和朝中的事也得一一布置好，这两日几乎没合过眼。

　　启程前一日，南疆上月的军情刚好送入京城，沈放熬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把积压的消息看完，沈青来催了：“爷，您该起了。”

　　起什么起！我睡没睡你心里没点……啧，不说了。

　　沈青端来一脸盆的温水，沈放盯着那铜盆看了半晌，猛然将整张脸埋进了水里。沈青等了数息，不见沈放抬头，不禁担心沈放睡死在盆里，于是上前把人捞了出来。

　　沈放挣扎：“放开我！让我淹死吧！淹死我算了吧！我不活了我！”

　　沈青无奈，撒手不管。沈放因着沈青松手，踉跄了下，垂头看着那一铜盆的水怔住了。

　　清水盆里水波未平，涟漪一圈儿一圈儿地荡开，沈放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哥哥折了纸船放在这盆里，和她一起玩。出了会儿神，再回过神已没了闹腾的心境。

　　“爷，更衣吧。”沈青在身后提醒，轻软的音色里带着叹息，像是怜悯又或是担忧。

　　沈放应了声，安静地取过布巾擦干脸，安静地更衣，上马，出门。

　　楚时带了二百名近卫，刚在北门口站定，沈大将军一个人潇潇洒洒地来了。沈放今日是一身胡服骑装，外面套了层军中统一的制式软甲，不像前日穿得隆重，只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飞扬锐气，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只是……楚时昨日特地遣人去请教过齐王殿下，那位说是两边各出一半人手办事。这沈放孤身前来，想说自己以一当百吗？楚时皱眉，淡淡看了眼身侧护卫。

　　那边沈放御马行至一名近卫身侧，拍了拍那人像楚时一样不苟言笑的脸：“小哥，长得挺俊啊，看着像个好心人。”那青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听到沈放说话。

　　沈放将自家缰绳塞进他手里，语重心长：“本侯的命就交给你了。”末了自己在马背上一躺，径自闭上了眼。

　　众近卫的僵尸脸险些全部破功，一个个难掩震惊地往沈放那里瞟。镇守南疆的门神大人居然是这幅德行，看来这国家还没灭亡实在是可喜可贺，过年可得多烧几炷香谢谢上仙保佑。

　　“那个……沈侯爷？”有个小护卫摸着鼻子，笑得十分和善地过来了。

　　沈放睁开一只眼，自认风流地对那小护卫眨了眨。

　　青涩单纯小护卫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问：“您一个人来的？小的昨日打听到，前些年纪将军和齐王殿下是各带一些人手……”

　　沈放很是高深地微笑着，很是高深地拍了拍小护卫的肩膀：“不就是人手么，捡一捡就有了。”

　　“……捡一捡？”各将军府府上亲兵乃是最为精锐的力量，沈放和他的沈家军名声在外，兄弟们早想一较高下，这样的兵员，怎么就成了路上随便捡的？

　　沈放卖了个关子，只嘿嘿嘿地笑出一口森白的牙，却是不答。小护卫深情款款地将沈放望了那么两望，眼见后者直接瘫回马背上闭目养神去了，只能摸着脑袋去自家殿下那里回话。

　　不久之后，楚时就十分深刻地顿悟了何为“捡一捡就有了”。因为他们被人袭击了，他的人被绑着丢了回来，动手的人笑嘻嘻地道歉，笑嘻嘻地自报家门，笑嘻嘻地……给沈放行了个礼。

　　那时候他们正行至城郊一处林地，沈放躺在马背上睡得摇摇欲坠，而楚时忽然勒马，挥手止下了所有人的脚步。楚时双眼梭巡过面前一方林地，乍看之下并无异常，只是常年出生入死培养出的敏锐直觉使得他心中紧了那么一紧。楚时对近卫队长下了令，一小队人离群而出，钻入林中。

　　一炷香，两炷香……里面半点声响都没有。

　　等打瞌睡的沈放终于意识到气氛的微妙，迷迷糊糊地撑起身的时候，林子外缘现出十几道模糊的身影。那一小队人终于回来了——被五花大绑着，十分丢脸地送了回来。

　　押送他们的人只有两个，脸上都涂着诡异的绿色菜汁，穿着土黄的胡服。他们将那一小队俘虏拉到林边，走至近卫大队跟前百步之处，好巧不巧停在弓箭射程之外，十分诚恳地对着楚时行礼：“大老爷好，小的们是靖国侯沈府的府兵，在此对练，不小心抓错了人。还请大老爷肚里撑撑船，看在沈侯爷的份上放我们一码。”居然还讨好地笑了笑。

　　卖主子卖得如此干脆利落似乎很是习惯的亲兵，楚时还是第一次看到。把他军中精锐五花大绑着扔回来的人，楚时也是难得一见。他自然看向了靖国侯沈放，沈放此刻还有些似醒非醒的迷蒙，楚时无法从那空无一物的眼神里看出这是蓄意安排，还是正巧撞见。

　　楚时轻声提醒：“沈将军。”沈放应该给一个交代。

　　沈放打马站出来，眯着眼辨认了一番那两张很是好看的绿脸，才面色一变，正气凛然地呼呵起来：“林柯！方以！你俩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到我们瑾王世子殿下身上！”沈放将“瑾王世子”四个字咬得极其用力且大声。

　　那两人震惊地瞪大了眼。天晓得这走的是什么运，绑几个人都能绑到和自家那位齐名的瑾王世子头上，而且——主子也在！两个人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脸更绿了。

　　沈放很想吹一吹莫须有的胡子，可惜她此生恐怕都长不出胡子给她吹，于是只能朝着那俩绿脸瞪眼：“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给殿下道歉！”

　　岂料这俩绿脸少年的脑袋里面，或许装的全是开水。他们欲言又止地看一看沈放，又千回百转地看一看楚时，最后像两个被始乱终弃的小媳妇似的，用一种殿下虐我千万遍的姿态闭紧了嘴低着头不说话了。

　　沈放慢条斯理地甩了甩被他俩激出来的鸡皮疙瘩，看着楚时笑：“你们这是在怕什么，不过是每、日晨练的时候不小心误抓了人，咱们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因为你们打赢了他的人就记恨你们的，是吧？来啊，乖乖道歉啊。”

　　扑——通——两声，这俩立马跪得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反应灵活，还一人给楚时磕了三个响头：“您大人有大量！”

　　楚时默了一默。所以这会儿，话题已经变成了他楚时要是追究此事，就是因为自家兵打不过沈家亲兵，记恨他们了？

　　楚时扭头看看沈放，少年郎眉飞色舞，眼中光彩逼人，实在是……看得他头一阵一阵地疼起来。楚时一抿唇，挥了挥手，算作揭过此事。

　　沈放绽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拍了拍小绿脸们的头顶：“行了，那让他们都出来吧。”

　　方以、林柯连连点头。两声尖锐的“鸟鸣”过后，树林子里钻出了几十只差不多的小绿脸。

　　楚时不忍直视地垂下脸，看一眼那边笑嘻嘻的少年将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无赖小子。

　　被腹诽无赖的沈大将军骑着她的御赐小白马，一溜小跑地和小绿脸们凑在一块，嘀嘀咕咕了几句，小绿脸们就一个个神情严肃起来，仿佛很是惭愧地低下了头。沈放操起她的马鞭子，逐一抽了抽小绿脸们的翘屁股。

　　“虽然最后打赢了是很给我长脸，但是你们这情报、这侦查、这眼力见，基本也就告别升官发财当小将军了。我今儿个干什么去的不知道么？京里的贵人们何时在何处不会去查么？都给我长点儿心吧。”沈将军结语。

　　楚时沈放一行人这一路上碰见三四波小绿脸，每一个脸上都写着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全是沈放的府兵。要是楚时早来个把月，早探听些关于沈放的消息，就会知道沈府亲兵每日都被放养在这城外的深山中，做着各种匪夷所思的训练。

　　瑾王府小护卫队长心说简直是白日见鬼，平时自家精锐所向披靡，怎么今日稍有破绽就一败涂地。幸好等他们一败涂地，二拜高堂，差不多就到了皇家猎场。要是再这么反复个几回，自家主子的脸面都挂不住。

　　皇家猎场在京城一百五十里外，围进三座山头。沈放、楚时一行到达猎场已是傍晚。

　　沈将军这一路零零碎碎地捡人，倒还真给她捡回来了两百来号侯府亲兵。这会儿正穿梭在部下之间，巡视扎营的情形。

　　楚时的人都穿着制式甲胄，行动统一而训练有素，干完了活就分队坐好了休息。沈放再看看自己这边……拔剑互砍的，拿砍柴斧互抡的，头顶野果射箭的，开盘下注的，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沈放运足了气，厉声大喝：“王安！许卫平！孙明栋！魏毅！还有那边开盘下注的混账东西！都给老子放下家伙，过来站好！”人比人气死人。

　　沈放把人挨个收拾了一通，让他们全部滚回营帐去打坐练功，回头看见隔壁营地的王府亲兵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沈将军看起来温和又好说话，认真起来居然也带着让人不敢违抗的威势。而且……侯府亲兵得有千人吧，他知道每一个下属的名字？

　　沈放大方地对隔壁的王府侍卫笑笑，走过去搭话。楚时这一批精锐底子非常扎实，她的人惯于偷袭突袭，还占着地利，他们能硬抗到胜负五五开，真是……让她眼红得恨不得把人全抢过来。

　　王府的侍卫初时不敢回话，便是开口也拘谨得很，慢慢的才放松下来，聊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大抵是沈放长相太斯文清雅，像个文质书生，又爱笑，不像自家主子那般总是冷着脸，让一干武人莫名其妙地放下戒备，生了点怜爱之心。

　　待天色渐暗，沈放起身告辞，顺便补了句：“晚上多半要下大雨，会有山石滑落。你们进山前，请世子殿下来与我商量。我在京城一年，总比你们熟悉些。”

　　近卫队长，也就是先前被楚时派来找沈放问话的小护卫愣了愣，急眼了：“我们殿下进山了，小的们先前打柴的时候，遇上一处温泉，殿下就去了那里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