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姜重生记》景盐

4、紫金霜

　　踏过药王府高高的门槛，头顶是药王府是御赐的牌匾，两侧是正隆皇帝的亲笔御书，伏香衣冠穆肃地踏上马车。她所居的院子红莨轩离正门最远，但是伏重坚持要求她从正门出沐，是为光耀门楣。

　　清晨过路的街坊投来羡慕的眼神，可是谁又知，这光鲜荣耀的背后有多少辛酸苦熬。

　　伏重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有儿子。好在长女伏香最为稳重，苦读十几年，凭借女子科考一路直取进士。喜讯传来之时，一门俱欢，伏重更是在同僚面前长足了脸。那日，他将埋在桂花树下的十坛女儿红，齐齐开封，大宴宾客，喝到酒醉之处更是不顾体面放声长歌。伏香虽不觉中举如此之重要，当时却被父亲的行径骇了一跳，心中暗暗立誓：此生一定要位极人臣，为父酬志。

　　穿过东边的王府街，路过喧嚣热闹的西市，再过云从街转几个弯，马车稳当当停在午门的侧门角。张炳掀起车帘，伏香才意识到这已是到了，她这一路上都没想明白，为何伏姜想要知道云南府的动向。至于想吃鲜果的理由，她自然没有信以为真。伏姜哪里会因为一筐鲜果，清晨就跑来红莨轩？

　　向守城军衙出示玉牌，查验过身份，伏香平整官袍，敛神肃容，这才信步迈进这禁城之中。

　　一路上她低眉快步，不听、不看、不闻。等她迈步进了内务府院子，冲出来一个软玉温香的可人儿，直直撞到她的怀里，仔细一看，竟是陈婉络，楚楚动人的小脸上挂满了泪花。

　　陈婉络见到了能给她撑腰壮胆的人，眼泪掉得如撒豆，她哽咽着，声音断线一般：“嘤嘤嘤，伏香你可来了，殿下又生气了。”

　　陈婉络与伏香同是内务府尚宫局的八品知正，陈婉络比她略晚一些进宫，不过，她并非女官科举出身，而是得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在内务府行走历练。

　　瞧瞧，这“历练”得梨花带雨、浓雨不歇。

　　伏香轻轻拍了她的肩膀，帮她掸直了皱巴巴的官袖，温声说道：“你今日且去太后娘娘那儿走一遭，酷暑炎热，娘娘想必也心烦意闷，你跟她闲聊叙话，宽解一番。”

　　陈婉络终于止住了哭泣，杏眼含着雾气，鼻头还有些微红，她得了宽解太后的轻松活计，那就意味着殿里的一堆乱麻都要由伏香来处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红唇微启：“那里面……？”

　　伏香点了点头，道：“你去吧，有我呢。”陈婉络由雨转晴，眼里的云雾也散了去，一丝雀跃神色旋即灼灼而生，她抿唇道了个谢，便转身要走。

　　伏茶喊住了她，从袖间掏出一方素帕，道：“你且擦擦脸再过去。”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方才那些琐事就不必告诉太后了，省得老人家烦闷。”

　　陈婉络接过了素帕，用力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嗯，还是伏香你想的周到，我方才差点打算去向姑……太后娘娘告状了。”

　　伏香轻轻一笑，道：“你且慢步去吧，天热，可以从花园的荫凉处过去。”

　　……

　　内务府统领“六局一司”，掌管着禁宫衣食、财帛、礼仪、羽仗、戒令、宝玺、图籍、供给等诸多事务，女官总数约百十人，而内务府大统领正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兄弟秦王赵弈欢。

　　皇帝赵弈双虽比他年长十五岁，但终究是一母所生，对待胞弟自是亲厚，年纪轻轻就给他晋了亲王的衔儿不说，平日也对他甚是娇宠，只要不是上房揭瓦，亵渎祖宗，小孩性情的胡闹也就由着他。

　　赵弈欢不爱理军国朝政，偏偏统管起内务府。脂粉堆儿里长大的男儿，管束起这些掌管内院后宫的细琐杂事，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平素里，这位爷，绝少踏足尚宫局，大多时候在外廷走马遛鸟，乐得逍遥。

　　今日到底又是何事惹怒了这位爷，又来内务府发疯了？

　　伏香很头疼，但是披着这身官袍她也无可奈何，只能平静地走向命运。

　　尚宫局正殿里满地都是摔碎的笔砚、杯盏，甚至还有稀罕的琉璃纸镇，那还是上次赵弈欢塞给她的，现在倒好，碎成了渣。未晴、正暖等几个宫女战战兢兢跪在一旁，向伏香传送着救命的眼神。

　　“臣见过殿下。”伏香神情恭谨地握拳行礼，她红唇黑发、官衣熨帖，目不斜视地立得笔直，对于满室的狼藉恍若无闻，饶是苛刻挑剔的赵弈欢，一会半会也挑不出毛病。

　　赵弈欢坐在鸡翅木案几后，他戴着一顶珠冠，穿着一袭紫红色亲王滚龙袍，勒着一根玄紫色的宽腰带，手执一支鬓刷，似笑非笑的面庞上缀着一双黑漆色星目，温润的目光里有点冷寒，蕴藏着满不在乎。

　　见伏香进门来，他就把两腿悠然地架在几桌沿上，把玩着手里的鬓刷，哪里有半点怒气熊熊的样子。

　　仿佛这一地狼藉，跟他没半点关系。

　　伏香上个月刚从尚药局调到尚宫局，负责财帛登录、宝玺图籍、宫人名籍、书记功过、以及嫔妃进卿次序排记等，只是她素来冷面冷语，一板一眼，很生没趣。同僚们跟她不亲近，甚至是有些畏她。至于直属上司是秦王，虽然整日来尚宫局发一些脾气，但是伏香行事稳妥，不曾有差池，也寻不到她由头，常常是秦王自己撒了气、又消了气，如同硬钉子撞上软棉花，没半点办法。

　　赵弈欢刚从金霄殿回来，受了皇帝的呵斥，心情郁郁，对待下属也没有好脸色。伏香进门的时候，偏生又落了他的眼。

　　“伏香，你且来得正好。云南沐王府新晋了二十匹汗血宝马。你且亲自去清点一下，报一个详情。”到马厩细数宝马，酷暑天气，光是这糟心的气味就让人望而却步力气。此事虽归内务府管辖，但这些腌脏之事，向来都是小黄门动手，女官们喜洁好静，马厩并不在她们的权责之内。

　　赵弈欢正等着伏香如同陈婉络一样的反应呢，嫌恶脏乱、不满谕令，反正他赵弈欢不愁没有东西可摔。

　　但伏香神色未变，安安稳稳地应了一个“喏”，然后平静地说了一句：“未晴、正暖几人今日要给各厢娘娘们送例银，不如就让她们现在去忙吧。”

　　赵弈欢挥了挥手，几个宫女像大赦一般纷纷逃离了正殿。

　　但伏香心里并不十分安稳：这倒是太巧合了！伏姜早上才问过沐王府岁贡之事，她刚踏入尚宫局就得了信。

　　伏香越想越觉得纳闷，语调有些惊疑，问道：“敢问王爷，云南沐王府此番来朝贡？”

　　赵弈欢弹了弹手中的鬓刷：“沐絮此人胆子甚大，昨日请旨改期岁贡的折子才到，今日大批人马已到了驿府，皇兄很生气，竟敢先斩后奏。但是沐絮此人一番花言巧语，皇兄已准他在驿站安歇。你瞧瞧，这叫什么事！”

　　沐絮是沐王府沐止翎的独生子，从小在金陵城中做质子，直到去年沐止病重，叔父沐止廪北上换过他做了质子，他才回到云南府。

　　“不知世子打算在京城待多久？”

　　赵弈欢放下了二郎腿，往前倾了倾身子，道：“你倒是奇了，从不见你打听何事，怎么今日倒对这个沐絮起了心思？”话音刚落，他目光流转，升起一丝戏谑，眉眼轻笑道，“莫非，你打算与他叙叙旧？”

　　伏香眼观眼，鼻观心，一片坦荡：“臣跟沐世子并无旧可以叙。”

　　“蒙谁呢？当年药王老人家不是在云南府住过一段时间吗？好巧不巧的，沐絮还曾拜他为师。如此说来，你们倒算得上是师兄妹了。”

　　伏香：“沐世子英才贵胄，臣不敢攀亲附会。”

　　“哟，还英才贵胄呢，怎么？他在你眼里还英俊潇洒起来了？”

　　说多错多，伏香不再开口了。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赵弈欢自顾自唱起了《思凡》。

　　伏香轻轻地蹙眉，却不很羞恼，早就对赵奕欢见缝插针就羞辱她的行径，见怪不怪了。

　　索性由着他唱，伏香寡言寡语地回了句：“臣这就去安置汗血宝马。”

　　“瞧瞧，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着急走了。”赵弈欢从鸡翅木案几上拾起一个锦盒，放在手心里把玩，语气颇有些嘲弄。

　　因为台面上的笔砚悉数被这位爷给摔了，伏香只得转身去一旁立着廊架，寻找可用的笔砚与书簿。

　　“哎，你这人忒没趣了，我不就是唱个曲儿吗？怎么？又扎到心事了？”

　　赵弈欢把手中的锦盒拨动得叮当响，貌似无心地说道：“前些日子，湖州知府送本王一盒东西。本王厌了，赏你了。”说罢，就把手中的锦盒扔过来。

　　伏香倒也稳稳地接住了。他口上说已厌了，但到手的锦盒却未曾开封过。

　　赵弈欢目光耿耿地望着她，灼热的目光仿佛要亲自烧断那层封签。

　　伏茶只好动手打开，正是一支杨雁起手制的兔毫笔。以象牙作骨，选最上等的兔毛做峰，配上紫金霜墨。这一盒笔墨，实乃千金难求。

　　赵弈欢盯着她的脸，想从那张神情寡淡的脸上看到一丝久违的笑容。

　　“臣已找到了笔砚。”伏香转首慢慢地从架上的角落里捏出一支毛笔。

　　赵弈欢的动作已是迅急，他从方椅上起身，快步走到伏香身旁，伸手一夺，那枝笔已到了门外的地上。

　　“本王赏你的东西，竟然也敢拒绝！”赵弈欢眨眼间已换了一张冷脸，乜眼瞅着伏香，声音已蕴进了薄薄一层怒气，仿佛随时就有“拉到午门斩了”的句子从喉间呼之欲出。

　　伏香不愿意多生事端，她捡起书案上的黄门册，起身说道：“臣这就去马厩。”

　　锦盒还是被她轻轻放在了廊架上。

　　她转身出去那一刻，听到一声巨响，但是她脚步没停，也没人出声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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