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途同归》扫女

79、令人眷恋

　　翻越过层峦沙丘，卓六水暂不接近，避在一棵胡杨树下。往前百步是一处简易搭建的村寮，村口大门从外被铁链捆锁，门上和围墙皆树了木刺。村口跌坐着十数人，从着装上粗略看过，黎朝人、莎柏人和大鸾人皆有之，神色凄惶惨淡，而栅门外分守着八名大鸾卫兵。

　　卓六水眸光微沉，视线四下扫过，便有了计较。绕过村口不入，行至一处屋舍遮蔽死角，轻轻一纵，越过木刺围墙进了村子。眼下所在是一条窄巷，脚下的沙土地未经夯砌，坑洼不平，两排破败低矮土屋，残垣断壁，蛛网盘结，已是长年无人居住。

　　随处可见丢弃的簸箕、铁锹、锄头，因年岁久远，大都枯朽早不能用了。往前行数十步，便见一口井盘踞在土坡之上，卓六水沿着土坡往上，还未抵近，鼻间便闻氤氲水汽。探身朝井口瞧去，意外发现此井约有两丈深，井水面上生长着团团水草，却依稀能分辨底下井水清澈，尚能活用。

　　这样高的地势能打出深井，那只有一种可能……卓六水心头一动，英气眉宇间透出暖意。下了土坡循着人迹走，听到一处土屋内传出女子哀吟哭声，卓六水顿住脚，跨入门内，便见地上一位大鸾青年瘫坐，双手捂着左膝抽气，青年身旁是一位四旬妇人正凄切痛哭。

　　两人听见脚步声，望向来人，脸上透出满满戒备。卓六水指着青年的左膝，用大鸾话道：“可需要帮忙？”

　　妇人将青年护在身后：“你是谁！”

　　卓六水顿了顿：“同你们一样，被锁在这里。”

　　妇人盯着卓六水看了许久，见这位黎朝男子神情落落坦荡，又联想母子二人此刻处境，紧张戒备便去了七分。

　　卓六水瞧出她神色已有松动，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口气越发缓和：“他痛得厉害，在下略通一些医理，可否让在下瞧瞧？”

　　青年痛得冷汗涔涔，拉着妇人的衣袖道：“阿妈，就让他看看吧。”

　　妇人不再犹虑，将青年的裤腿挽上去，露出左膝碗口大小的伤处，血水呈半干，和腐肉胶着黏连，隐约见骨，形状十分可怖。青年看着眼前这黎朝男子在他身旁单膝跪坐，目光落在他的左膝患处，神色未有丝毫变化。

　　“有些酸疼，可能忍？”卓六水取下药箱，从里头取出一只瓷瓶，对青年缓声道。

　　青年一愣，转而苦笑：“只要不受这剜肉之苦就行。”

　　卓六水点点头，冲青年笑了笑：“自然会好受许多。”

　　青年触及这笃定沉稳的笑容，心下稍安：“多谢，有劳了。”

　　妇人在身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卓六水将瓷瓶打开来，在青年尚来不及反应之时，悉数洒在患处，激得青年嘶的一声痛叫。而当先那一阵刺痛过后，膝上原本那钻心之痛渐渐淡去，换上酸痒之感，似有数只啄鸟在啄他的腿骨，虽感异样，却不再那么痛楚难当了。

　　妇人见状，忙拉着卓六水道谢：“多谢！多谢！”

　　卓六水避过，看着母子二人：“清洗之后能暂缓几日，若需根治，还得从长计议。”

　　青年已是感激不尽：“阁下如何称呼？”

　　卓六水笑道：“在下姓卓，大夫是本行。”

　　母子二人先惊后喜：“是大夫！”

　　卓六水道：“村中诸人患处是否都如此这般？”

　　青年答道：“正是，伤处慢慢溃烂陈腐，生生熬死……”

　　“为何不找大夫医治？”卓六水道。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皆摇头叹息：“官府下令大夫不得医治，说这是邪祟上身，为免无辜牵连，将我们都赶到这儿来……”

　　妇人掩面啜泣：“这村里什么都没有，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

　　卓六水瞥见妇人抬手时，露出手腕往上三寸处的溃口。挎上药箱，环视这破败的土屋：“后头不远有口井，二位提水来烧开了喝些。天无绝人之路，卓某先去村里各处瞧瞧，治病前可不能先饿死。”

　　卓六水告别母子二人，往村口而去，行经之处即见伤患或坐或躺，哀声连连，伤口多发于皮肤敞露以及关节处，如手腕、脖颈、膝盖、脚踝及面部，症状轻微的，腐处尚只一段指节大小；症状严重的，整个腿脚溃烂不堪，露出森森白骨，只存一口残气而已。

　　这一路上，碰见患症危急的，卓六水便着手施针清洗，虽只能暂缓一二，却也聊胜于无。村中老小妇孺听说有个大夫，都赶过来哭天喊地求医，可针包中毫针有限，卓六水行医最忌重复用针，而且碰上的还是不明疮毒，更该小心为上。

　　卓六水只得收针，向伤患说明原委。众人也知卓六水仅凭两根银针并不能根治，却还是将卓六水视作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散去。这么一闹，天便慢慢黑将下来，众人越发慌了神，在入夜前找个落脚之所才是要紧。

　　趁着这工夫，卓六水背上药箱，纵身一跃，往村尾而去。医治之前，得先找一处稳妥所在，将银针仔细烫洗过，行医切忌急躁……天色越渐昏沉，就在这时忽然眼前一亮，远处幽暗的夜幕中有一圈暖光透出，卓六水顿住了脚。有人生火？

　　卓六水慢慢走近，瞧清火光点点微微地从一处土屋里映透而出。鼻间闻见一股异味，卓六水心神一震，再不犹豫，径自推门而入，便见院里台阶上坐着两个小孩，正就着灶膛里的火光清洗一样物什。

　　两个小孩瞧见来人，放下手中的东西，局促地起身，怯怯地看着卓六水。

　　卓六水目光触及他们手中的东西，他们清洗的是沙漠里常见的沙棘。视线上移落在他们的衣着上，这两个分别是黎朝和大鸾的小男孩，饶是卓六水，此刻也不免困惑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他想出个子丑寅卯，大锅里飘出的阵阵气味便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大锅里熬煮着热水，去了刺和皮的仙人掌肉上下翻滚，发出阵阵清香。

　　“这……是什么？”卓六水望向那两个小孩，指着大锅，用黎朝话和大鸾话分别问了一次。

　　率先回答的是黎朝小孩，个头瘦小的男娃子，看着不过六七岁，衣裳褴褛，但头脸收拾得很干净，口条也很清晰：“哥哥让我们看着火。”

　　年纪相仿的大鸾小孩看了看黎朝小孩，又看了看卓六水：“锅里是仙人掌，哥哥说拿来洗澡用的。”

　　卓六水看着他们手中的沙棘：“这……也是哥哥让你们洗的？”

　　两个小孩点头。卓六水往四处看了看，未见其他人：“你们知道哥哥眼下在哪里么？”

　　大鸾小孩抬手往后头一指：“哥哥在土坡上捡沙棘果呢。”

　　卓六水笑着拍拍他们的脑袋，循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穿过漆黑的后院，便见这土屋后头是处黄沙扑面的垄丘，天上星子密布，照见高处土坡上一点树影。卓六水不假思索，爬上垄丘，朝着那婆娑树影行去。

　　看着近，其实远。直走了一刻钟才到土坡上，高大的胡杨树伸长着枝桠与树冠，在这漆黑夜空下仍可辨隐约灿色，可见白日里该有多么夺目。而和这胡杨树枝叶一样灿黄的，还有树下那矮小身影头上的金发。

　　矮小身影听到脚步声，兜着怀里的沙棘果，疑惑地回身望了过来。

　　金发碧眼，是个长得极漂亮的莎柏小孩，看着也就六七岁，难不成就是方才那两个小孩口中的哥哥？

　　卓六水在他面前蹲下来，笑着用莎柏话问道：“你叫什么名？”

　　金发小孩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卓六水一愣，目光停在他脸上：“你是从莎柏来的么？”

　　金发小孩冲卓六水捧起怀里的沙棘果，不时晃晃脑袋一通比划，卓六水却看得一头雾水。

　　已经入夜了，卓六水不放心留他一人在这，便伸手要拉他一同回去。金发小孩忙忙挣扎开，朝后头看了看，虽出不了声，面色却透着焦急无措。

　　卓六水心中一动，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越过胡杨树，这才注意到前面不远处生起一处火堆，微薄的火光在这荒漠里闪烁不定，伴着火光的还有那腾冲而上的一缕孤烟，不屈不挠地发送求生之意。卓六水忽然叹息，若不是这缕大漠孤烟，他又怎会晓得有这么一处凄惶绝望之境呢？

　　而火堆旁那道正在添柴的身影，就是引领他来到这里的人了。

　　那人站起来，拍掉手里的炭灰，回身道：“小金，捡好了？”

　　药箱从肩上掉下来，陷进绵细的黄沙里，沾惹多少挂牵。

　　林蔬瞧见一个模糊影子，看不真切：“小金……”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袭来，她便跌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这个怀抱明明陌生，却似浑噩梦境里一丛烟火，无端令人眷恋。

　　“林蔬姑娘。”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又颤抖。

　　林蔬浑身一震，双眼已然湿润：“卓……卓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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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亲妈，终于发糖了！
关于男主，大家现在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