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撩灰飞烟灭》怅晚

7、少年

　　天刚蒙蒙亮，小镇还沉浸在睡梦中，两道残影便已掠过城墙头，悄无声息地踏入了它的梦乡。

　　纵然天枢未出半分力气，可硬生生被人拖行了一宿，他还是止不住地哈欠连天，再瞥了一眼身侧依旧未显疲色的玉衡，他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有气无力地问道：“既然跟踪我们的魔种已经死了，三哥你也毫发无损，我们为何不寻了甄师兄他们一起回天门？”

　　这一路上，天枢已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对玉衡全盘托出，按理说，事情既已经解决了，为避免节外生枝，他们应当立即启程返回天门，可玉衡却是一夜疾行南下，到了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方才停了下来。

　　“眼下还不可，那边既然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布下这局，便不可能只派四五个魔种来，况且他们从一开始便尾随你们，肯定清楚你们有几个人，那就更不可能放弃他们几个而单单来寻你。若我所料无错，他们恐怕凶多吉少。”玉衡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们不是破茧之魔的对手。”

　　这样直白实在却有些刻薄的话，天枢竟觉得有些耳熟，抓耳挠腮地想了好半晌，才发觉这分明是自己平日里惯用来气人的伎俩，登时便一阵心虚，忙追问道：“你不去救他们吗？”

　　玉衡侧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道：“依你之言，那边的目的并非将魔种埋入修士体内这般简单，他们暂时无性命之忧。现下最要紧的……”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抬眸望向左侧的阁楼。
　　天枢亦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锦绣坊”三个鎏金大字稳稳当当地嵌在紫檀木招牌里，有些招摇。
　　还未待他反应过来，玉衡已带着他穿门而入，一套新衣便猝不及防地罩在了他的头上。

　　他抬手将垂下的衣角掀开，面露不解。玉衡皱了皱眉，指着他身上的血衣说道：“太脏，换了。”说罢便往地上扔了几两碎银，闪身站到了外面。

　　天枢：“……”

　　望着窗纸上影影绰绰的轮廓，他眼角不由一抽。嫌弃他就算了，这人是有多懒？柜台就在旁边，伸手就能把钱放到上面，他还要跟打发叫花子一样直接扔地上……

　　天枢摇了摇头，施法将身上的污垢除去，利索地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却又觉得黛蓝长裳有些老气，当即扯过一件水色纱衣披上，然后春风得意地推开了门。

　　草长莺飞的时节，远处婉转着腔调任性的柳笛声，青裳在暖风中微漾，却是那般的孤寒。玉衡立于阶下，回眸望来，一眼便望进了他的心里。

　　似乎从未有人，这般认真地看过他。

　　天枢讷讷地轻唤道：“三哥……”

　　玉衡一愣，旋即竟笑了起来，漆黑的双瞳中像是盈满了璀璨的星辉，将周遭的一切都变为黑夜。他说：“阿枢，过来。”

　　天枢刚迈出的脚蓦地一抖，整个人险些滚下台阶去。

　　真的不能怪他！这一声“阿枢”叫得那般百转千回，少不得让他忆及小时候那位陈大娘站在门边叉着腰叫唤铜锤回家的事，哦，铜锤是她家的狗。

　　虽说把自己与狗相比着实令他感到万分羞耻，但他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竟撒开腿跑至玉衡身旁，张口便谄媚道：“三哥有何吩咐？”

　　不得不承认，那一声“阿枢”，当真是叫到了他的心坎里去了！

　　玉衡却未觉有任何不妥，不解风情地回道：“谈不上什么吩咐，接下来，我们要去枕汾阁。”

　　天枢诧异道：“枕汾阁……五十年前不是被仇家倾覆了么？要去那里做甚？”

　　玉衡的脸色有些凝重，沉吟片刻后还是对他解释道：“那不过是人前的一套说辞罢了，灭门一事另有隐情，我也不甚了解。但自从枕汾阁没落后，那一带便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据说入了山里的人再无人得见。”

　　“怎么我听着有些瘆的慌啊……”天枢搓了搓手，又刨根问底道：“修士不都扛着除魔卫道的大旗么？怎么没人去管管？”

　　玉衡瞟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倘若那些失踪的人中有不少是修士呢？”

　　这话一出，天枢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能让大批修士都葬身的地方，又岂是一般的魔巢可比拟的？若是他们往这些人的体内放入魔种，那就意味着潜伏于暗处的魔种又会增多……不，不对！若是他们真如此做了，那些被抓的人肯定已被放归，怎还会有“失踪”一说？这便说明了，他们将这些人抓住，是另有意图！

　　思及此，天枢恍然大悟，旋即断言道：“甄师兄他们很可能被抓到了那里！”

　　见玉衡并未否认，天枢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启程吧。”话音刚落，他便运气疾行，末了还回首望着玉衡，狡黠地笑道：“三哥带了我一晚，也该休息休息了，便容我班门弄斧一回吧。”

　　玉衡愣了愣，不禁哑然失笑，却也由着他去了。

　　虽说天枢已迈入了筑基期，修为较之炼气期时要深厚不少，可他到底还未至能辟谷的金丹期，因此行了约摸三四个时辰的路后，他终是饥肠辘辘起来。

　　玉衡似笑非笑地轻瞟了他一眼，直看得他尴尬地摸着鼻子讪笑道：“大概是快到枕汾阁了，它有些激动……”话还未说完，他的肚子像是要反驳似的，又开始叫唤起来，吓得天枢忙捂了捂，却到底是掩耳盗铃了。

　　玉衡怕他难为情，早已转过头去，以此来掩饰唇角边还残留的笑意，表面上还甚是贴心地问道：“前面便是空桑州，你想吃什么？”

　　天枢一愣，旋即垂下眼眸，就在玉衡反思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不够委婉时，他又倏地凑到玉衡面前，一脸诚恳地回道：“檀扇鸭掌，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红烧鹿筋……”

　　玉衡：“……”

　　他错了，他应该委婉一些的。

　　与其它州郡相比，空桑州在“九州”中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可在五十年前，这样显赫的修仙州郡也不过是个吊车尾的破落户，它的崛起，不过是依仗着枕汾阁倾覆后遗留下的资源。就如同亲王看不起藩王一样，但凡像太微天门这般从始至终都有头有脸的大门派，实则并不太待见这样的暴发户，不过是人前给三分薄面意思意思罢了。

　　因此，当天枢看着那街道两旁的小摊小贩竟将镶满了珍珠玛瑙的法器大喇喇地摆出来卖时，他连眼皮都懒得掀一掀。

　　“这般高调的显摆，迟早被人洗劫一空。”天枢小声讥讽道。

　　玉衡则见微知著道：“歪风邪气，修为难以为继。”

　　天枢点点头，刚想张口表示深以为然，却又突然忆起了自己经常抬着偷来的烧鸡，冲沈景晗耀武扬威的事，那话头便在喉咙处拐了个弯，直直地坠了下去，又引得他的肚子唱了一曲“空城计”。

　　而此时两人恰巧经过一家酒楼，玉衡看了他一眼，便率先走了进去。

　　许是逢着了午膳的时间，酒楼已是人满为患，吆喝声与谈话声如炮仗般炸在天枢耳边，惹得他眯着眼睛揉了揉。他刚想问问玉衡是否要换个地儿，玉衡却面不改色地朝柜台中正埋头拨算盘的掌柜走去，将一大锭银子抛到了柜台上后，却是未发一语。

　　所幸这掌柜浸淫商道多年，很是有眼力见儿，将银子拢到手里掂量了两下后，皱褶横生的脸上便绽出一朵扭曲的花来，用那被油烟熏出来的破锣嗓问道：“二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见玉衡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天枢只好上前一步，笑着回道：“用膳。”

　　“二位客官请随我来。”

　　掌柜弓着腰从柜台中钻出来，然后亲自引着他们走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旁，末了还想伺候着两人坐下，却被玉衡抬手拦住，于是这才作罢。

　　玉衡扫了两眼那张显然未来得及收拾干净，尚且还油腻腻的桌子，当即眉梢一挑，掐了个诀，将桌子变得一尘不染。天枢看着那光亮程度堪比铜镜的桌子好一阵语塞，与倒映在桌面上的自己大眼瞪小眼起来。

　　他突然很是欣慰，昨夜自己蓬头垢面的时候，玉衡不仅拉过他，还擦拭过他的脸，搂过他的腰，所以在锦绣阁中被他嫌弃了那么一句，也应当不打紧吧。

　　如此一想，天枢不禁沾沾自喜起来。

　　一旁的掌柜却没有他这般轻松，他一把扯过拿着抹布的店小二，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你是怎么办事的？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惹得两位爷儿用个膳也不尽兴——”

　　“点菜吧。”玉衡看着天枢说道。

　　上一刻还在唾沫横飞的掌柜立即凑过身来，挤着嗓子眼儿温声细语道：“客官随便点，我们这儿的菜品可多着呢！”

　　天枢抬眼看了看玉衡，清了清嗓子后装起了大爷：“把招牌菜都抬上来。”

　　“好好好，您且稍等片刻。”生怕天枢会反悔，掌柜赶忙点头哈腰地应了下来，随后便火急火燎地向庖屋奔去。

　　见碍事的人都已离开，天枢大着胆子朝玉衡凑去，挑眉戏谑道：“三哥方才是在为那小二解围么？”

　　玉衡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后才淡然地回道：“不是。”

　　天枢撇了撇嘴，又自讨没趣地坐了回去，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筒里的竹箸，活像给人算命的神棍。
　　“二位可是要前往那枕汾阁？”

　　一道温润的声音乍然响起，天枢手中的竹箸应声而断，他眸光一凛，循声望去，只见邻桌坐了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天枢打量了他一会儿，骤然笑道：“路过宝地，闻得五十年前扬名天下的枕汾阁便在附近，遂与兄长想去瞻仰一番。”

　　既然能无凭无据地猜出他们的目的，这信手拈来的瞎话当然瞒不住那少年，可他却不以为意，反倒顺着天枢的话接道：“劝二位一句，山高水深，一入不出啊……”

　　“在下愚钝，还请赐教。”天枢的语气虽然恭敬，眼底却是一片森然。

　　明明瞧着岁数不大，那少年却显得十分稳重，仿佛洞悉世事的长者端坐于高位，只消一个眼神便能让人琢磨半晌。少年道：“不可说，不可说啊……”

　　天枢嘴角一抽，心道：“在修士面前摆什么谱？该不会是江湖骗子歪打正着吧？”

　　他正欲再试探一番，一直缄默不语的玉衡却开了口：“阁下既知此事，想必深谙内情，可我观阁下委实有些奇怪，通身既无生气，亦无死气，却偏偏有着最不该有的灵气……阁下的身份，不简单呐……”

　　少年双眼一亮，诧异地盯着玉衡看了看，蹙眉沉思了半晌，方才恍然大悟，旋即失笑道：“沧海桑田，竟已不是昔日的少年了。”

　　闻言，玉衡微微一愣，抬眸望了过去，随即又垂眸叹了口气，这才缓缓说道：“我都险些忘了。”

　　少年促狭一笑：“这不想起来了么？”

　　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打着哑谜，天枢翘着二郎腿养起了神。

　　“既然是你，我倒不妨摊开来说了。”少年瞟了天枢一眼，见玉衡并无异样，当下便明了了几分，于是又接着说道：“枕汾阁里有魔种不假，可那些都不足为虑，倒是那位独占鳌头的魔修有些棘手。”

　　天枢立即正襟危坐起来，肃容问道：“魔修？真的有心甘情愿入魔的人？”

　　少年道：“世上的事，有谁能说得准呢？欲望到了极致，魔由心生，自己便是那魔头了，凡人口中十恶不赦的巫族，不过是剂药引罢了。”

　　“你倒看得通透。”玉衡沉声回道，却不知是褒是贬。

　　少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接着说道：“那些失踪的人全被关在阁里，前几日我曾听到山的领头说，目前已有两百九十三人，再寻得七名修士，便可发动大阵。”

　　天枢暗暗心惊道：“统共要三百人？这么庞大的数量，怎么空桑州的人还敢留在这里？”

　　“利益当前，性命也不重要了吧。”少年勾了勾嘴角，讥讽地笑道：“毕竟是灵气缭绕的地方，指不定哪天靠着这个鸡犬升天呢……”

　　玉衡道：“可知他要发动的是何大阵？”

　　少年摇了摇头，遗憾地回道：“我行动受限，不便察探，所知仅有这些。”

　　天枢拍桌而起，走到他跟前俯身说道：“你这人好不要脸，方才还神秘兮兮地让我们不要上山，眼下又变着法的激我们去查！”

　　“不得无礼。”玉衡冷声斥道。

　　“无碍，这事本不该你们管。”少年摆了摆手，随即站起身，仰首看着天枢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管涔。”玉衡望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字道：“别累了你得之不易的道行。”

　　少年身形一顿，背对着他们向上指了指，反问道：“你能做到？”

　　虽不知两人话中的深意，可天枢却觉得心头升了一团无名火，烧得他烦躁不已。

　　什么做得到做不到的！三哥好心好意地劝他，他不领情便算了，话中带刺是几个意思？

　　可当他转身望见玉衡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后，心底的这一番话竟再也说不出口。说到底，他什么也不懂，也没资格说什么吧。

　　天枢暗叹了一口气，亲自从恰好来上菜的小二手中接过食盘，扬着唇角说道：“三哥快尝尝看。”说罢，便夹了一块青笋肉片放到了他的碗里。

　　玉衡一怔，神情温和了下来，低首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却又蹙起了眉心，挣扎了一番后，终是朝立于一旁的小二问道：“怎么没有糕点？”

　　似是没想到一个大老爷们竟会跟个小姑娘似的喜好糕点，小二一时半会儿没有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道：“有，有……没上……”

　　玉衡了然，随即回道：“一碟翠玉豆糕。”

　　小二为难道：“这个……好像没有食材了……”

　　玉衡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眸。

　　见状，天枢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给狠狠捏住，猛地抽搐了一下，生疼的感觉倏然传至四肢。他狠狠地瞪了那小二一眼，冷笑道：“没有不会出去买？给你们的银两还不够使唤你们？”

　　凌厉的眼神吓得小二双腿一软，差点儿没跪地磕头：“不敢不敢，客官息怒……”

　　“阿枢。”玉衡横了天枢一眼，却是软绵绵的，没有丝毫斥责的意思，随后又将目光挪到小二身上，退而求其次道：“可有红豆马蹄糕抑或蜂蜜桂花酥？”

　　小二如获大赦，捣蒜般的点着头：“有有有！客官稍后，我马上抬上来！”说罢，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那健步如飞的身姿直教天枢叹为观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碟精致飘香的糕点便呈上了桌，玉衡伸箸夹了一块，径直放至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咀嚼了两下后却是皱起了眉，随即将竹箸放下，竟再不肯多食一星半点。

　　天枢只觉嘴里的山珍海味瞬间失了味儿，原因无二，实在是玉衡此时此刻的神情……太过秀色可餐了！

　　思及此，他忙将头埋进饭碗里狂扒了几口，期望着这歪歪扭扭的想法能连同米饭一起下肚，却又因咽得太急，登时被噎得变了脸色，忙抓过桌上的茶壶猛灌了几口，旋即瞳孔一缩，竟直直地向前栽去！

　　“谁把茶换成了酒？老子杀他个片甲不留！”

　　再次离体的魂魄蹲坐在肉躯上，哭丧着脸道：“好歹让我当个饱死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