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陌中

1、久等下的瑶池会

　　距离天界三百年召开一次的瑶池会还有两个时辰。

　　唉——

　　芫荽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故意的，没有人理她啊。

　　瑶池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七彩的裙摆上下舞动，只惹得香风阵阵，哪一处不是自成一番美景。各家仙子们正在为瑶池会做着最后的准备，而仙兵天将也早已全副武装维持着场里场外的秩序。毕竟由神后亲自筹办的瑶池会是天界最受瞩目的盛会，每三百年才堪堪一次，换算成凡界时间就要十万零九千五百年，到时有三界各路有头有脸的仙家前来赴会，谁敢轻待？

　　只有少女，一个人坐在莲花池畔，托着腮看池里盛开的朵朵莲花。花蕊与花瓣间仙气缭绕，这瑶池之莲是天地生养的灵根，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传说中托塔天王三太子的身躯就是用池里的莲藕重塑的，照样是神通广大，好用的不行。

　　可是，又怎样呢？她还是觉得无趣。

　　她没有事情做，因为她不算是天界的仙子。或者，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现在的她是仙，是半仙，还是凡人。

　　芫荽来自界外山。所谓界外，即不在三界之内，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甚至连太阳的光也照耀不到那里。

　　这是她第一次出山。一个月前，有天界使者驾临界外山，来送请柬邀请师父上天界赴瑶池会。往常，来自三界的邀约也很多，多数的情况下师父都让她出面拒绝了，而她拒绝的理由从来只有一个——师父在闭关。可这一次，师父竟然答应了。芫荽很兴奋，兴奋的结果就是当天晚上她没有睡着觉，第二天只能顶着俩乌黑的眼圈，可她浑不在意。她在界外山长大，从没有出过山半步，不知道传说中的天界是什么样子，更何况这次可是三百年一赴约的瑶池之会！

　　瑶池会的盛名她早就从昭煜那小子的口中听过无数次了。他能把会上的盛景描绘的天花乱坠，想来以他的年纪，也就顶多参加过一次罢了，可就是这一次，却足以让他每回说起时总是以一种可惜加可怜的眼神看着芫荽。

　　于是，芫荽顶着俩黑眼圈，轻轻叩开师父的门扉，问他什么时候去赴那瑶池会，师父没有理她。她早知道师父不喜欢凑热闹，虽然他应约了，但不到最后一刻估计是不会出现的。她再问，她可不可以提前去看看，师父背对着她，久久没有回答。就在她以为肯定没戏的时候，师父淡淡地说了声——随你。

　　芫荽高兴得差点蹦起来，不过她很了解师父的性子，如果她太得意忘形，刚才答应的可能就全泡汤了。于是她装作特别淡定地退出师父的房间，把门又轻轻合上，然后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小房间，收拾行李去了。

　　再然后，芫荽就一个人跑出了界外山，师父教过她腾云驾雾之术，她随便逮住了一朵云，跳上去，体会完这朵云的绵软舒适及结实之后，她才想起来，她不知道天界在哪个方向。没办法，这天上尽是白云茫茫，也很难遇到一个人，她只能边飞边找，所以她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甚至差一点就飞到不知道哪个天外之天去了。直到她看见两根雕龙画凤的柱子，柱子中间挂着一块匾，匾上写着“南天门”三个字，她听昭煜说过，南天门就是天界的大门！

　　芫荽也不知道瑶池会结束没有，师父是不是已经到了，心里一急，直接朝南天门冲了过去，一道光幕闪现，她就这么被弹飞了。等芫荽爬起来的时候，一群身穿金甲的仙兵天将已经把她团团围住，那些冲着她的刀枪剑戟上皆弥漫着能把人冻个半死的冷冽寒气。芫荽心里暗叫一声“糟糕”，他们肯定是把她当擅闯者了，这就跟界外山上设的结界是一个道理。她赶紧掏出请柬，虽然请柬上写的是师父的名字，但想来师父是不需要靠这东西进南天门的，所以她就自作主张给带了出来。

　　瑶池会的请柬虽不华丽，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拿的出来的，能受神后的邀请赴这瑶池会，哪个不是三界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靠着一份请柬，芫荽大摇大摆就进了天宫。

　　芫荽第一次登天界，刚开始，她尚觉得很新鲜，处处雕梁画栋，流光溢彩，美得如梦似幻，浓郁的仙气缭绕其中，让人时刻都保持着一种心清神明之感。白玉雕琢的走廊之下，各种长得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仙草焕发着勃勃生机，神兽仙禽在其间奔跑翱翔。可是逛了一圈之后，芫荽却觉得无趣了，天界太美，反而不真实，不像山里的一草一木一尘土可以轻易触碰到。虽然待在山里很多时候也无趣，但至少山里有师父，虽然师父几乎一天也和她说不上一句话，但她可以厚着脸皮缠着师父说话。她还可以找那些和她一样从出生就生活在山里的精灵们说话，它们是她最好的朋友。

　　无趣……芫荽又叹了一口气。

　　这瑶池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师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你是哪一家的仙子？”

　　这声音极好听，少女赶紧回头，一回头便惊呆了。飘逸的宫裙，柳眉，星目，琼鼻，微微上扬的唇角，如冬雪一般洁白无暇的肌肤，这个仙子姐姐真美！芫荽心里是怎么想的，嘴里就说了出来。

　　仙子笑了，笑容并不深，一点点绽开却令百花都失了颜色。纤细的手点了点莲池的水，水中倒映的两人的窈窕身姿随粼粼的波光缓缓荡漾开，仙子说：“你看，你的美貌可不下于我。”

　　芫荽直摇头，很有点受宠若惊，她可从来没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她只不过是一个来自深山里的野丫头而已，平时弄的身上脏兮兮的是常有的事。

　　“仙子姐姐，你又是谁？”

　　仙子随意捻起几簇白色的云朵，在她指尖缠绕，翻舞，就像是织染一样，白色一点点染上别的颜色，变得色彩斑斓，绚丽无比，然后轻轻一扬，云朵飘去，在天边化开，成一道道五彩缤纷的霞光。

　　芫荽看呆了，惊叹道：“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仙子说：“因为我叫织女，这朝霞和晚霞都是出自我之手。”

　　她的目光痴痴地在那遥远的天边凝聚。黎明时分布朝霞，与初日同辉，傍晚时分布晚霞，与夕阳相映，那是她日复一日的职责。然而，在不变的职责之外，她知道有一个人每天都在等着她亲手布的霞光，念及此，她的目光柔和得如水一般。

　　瑶池会差不多都布置好了，一些仙子们得了空闲，也纷纷围了过来，她们都没有见过芫荽，一时间宫裙与丝带飞舞，璎珞摆动声和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

　　“我是百花仙子。”

　　“我是四季仙子。”

　　“我是冰雪仙子。”

　　“你是谁？我们没有见过你呢？”

　　芫荽不知道该回答谁，织女抚手让众仙子安静下来，再次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一家的仙子？”

　　“我来自界外山。”

　　众仙子纷纷摇头，她们没有听过界外山的名字，不知道这山在哪里。

　　芫荽解释说：“界外山不在天界，也不在凡界，在三界之外，一般人进不去的。”

　　其实，准确来说，界外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岛，一座飘浮在三界之外的虚空里的岛，它没有固定的位置，飘到哪就算哪。三界之外是阳光普照不到的地方，可是界外山却有昼夜之分，山上四季如春，草木、鸟兽欣欣向荣，宛如世外桃源。

　　在这些仙子们的认知里，在三界之外的一般都是逍遥于天地之间不受管束的散仙，而这些散仙很少有级别可以达到受邀来瑶池会的，眼前这个看着明显是初出茅庐的女孩显然达不到，除非她有一个很厉害的后台。

　　“你的师父是谁？”织女进而问道。

　　“匀台上仙啊。”芫荽就这么脱口而出。

　　众仙子面面相觑，看见彼此的眼中尽是浓浓的惊骇。这里没有人见过匀台上仙，却没有人没听过匀台上仙的大名，那是在整个天界，除了天君神后和道祖以外的排名第四的赫赫有名的大仙！只是匀台上仙不住在天界，正是逍遥于天地之间的第一散仙，这个少女竟然是他的弟子？

　　“你们没有听过吗？”芫荽有些急了，不由得追问。不会吧，难道她一直敬仰的师父在天界一点名气也没有？

　　“咳……听过。”织女迅速恢复了仪态，解释说：“只是匀台上仙的威名太过显赫，我们没有想到你竟然是上仙的弟子。”

　　芫荽眨了眨眼，她并不知道匀台上仙的名号对于这三界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她眼里，师父就是师父，就是严肃了一点，话少了一点，对她刻板了一点，当然师父对她仍是极好的，但芫荽有一点贪心，如果师父能对她再好一点就好了……她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想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傻傻的笑。

　　远方，轰隆的声音传来，是一架由九匹骏马牵引的黄金马车，车身上裹着一层熊熊燃烧的烈焰，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仙子和芫荽的注意。是谁？敢在瑶池的上空驾车？然而没有一位仙家敢上前阻拦，专司维持秩序的仙兵天将也纹丝不动，任凭那呼啸声在耳边划过。

　　芫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派头也太足了吧。

　　马车上缓缓走下来一个男子，华美的衮服，俊朗的容颜，伟岸的身姿，灿金色的长发没有束起，就那么随意披散在肩后，举手投足间尽显潇洒，落在这些仙子们的眼里引得异彩连连。

　　仙子们纷纷屈身行礼：“见过九殿下。”

　　他是天君与神后的儿子，天君神后一共有十子七女，这十子掌管太阳与光明，他排行第九，在天界被称作九殿下。他的本名，叫昭煜。

　　相比众仙子的恭敬有礼，唯有织女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连芫荽唤她的声音也不理会。

　　昭煜随意地摆摆手，说：“瑶池会马上要开始了，去忙你们自己的吧。”

　　众仙子闻言赶紧散开。于是，只剩下了芫荽一个人，事实上从一下马车开始，昭煜的目光就始终落在被众多的曼妙仙子围绕中间不管是穿扮还是气质都显得格格不入的芫荽身上，与那些整天保持着完美无瑕的仙人之姿的仙女们相比，来自天然山野的芫荽终究是不同的。

　　昭煜的步伐自动朝芫荽走去，脸上带着笑，那种每次看见她就不自觉露出的灿烂的笑，如同最明媚的阳光。他俯下身，凑近她问：“丫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芫荽唇角一撇，这个家伙在人前装的还挺像模像样，可惜他的真面目早就被她见识过了。她没好气地说：“当然是来赴会的！瑶池会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不能来啊？”

　　“哈哈，错了，神后是我的母亲，你说瑶池会是不是我家开的？不过，你上天界，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又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再说了，我是来赴瑶池会的，找你干嘛？”

　　昭煜又被狠狠地呛了一顿，这丫头伶牙俐齿的，每次与她争辩总是他在吃亏，可是，他偏偏很喜欢与她这样抬杠的感觉。在天界，每个人都敬畏他，就像刚才在众仙子面前，他不得不摆出天君神后之子的尊贵气度，可是一遇见她就破功。

　　“你不会还生我的气吧？”

　　“我干嘛要生你的气，你是谁啊？我认识你吗？”

　　昭煜又笑了，笑得那么狷狂，那么肆无忌惮。果然，不管到哪里，她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所以此刻，她很明显就是在生他的气，因为上一次他去界外山，自作主张带走了她的一只雪狐狸。
　　“不就是一只雪狐狸嘛，它在我的寝宫住得好好的，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

　　芫荽瞪了他一眼，说：“你也是有文化的人，不问自取是为偷你不知道吗？”

　　昭煜被说的一愣，讷讷道：“我堂堂一个天界殿下岂会偷你的东西？我又不是不还。”

　　“你爱还不还。”芫荽撂下一句话，索性不再理他，掉过头继续看池里的莲花，只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又有好几朵开放了。

　　昭煜赶紧上前拍拍她的肩，安慰说：“好了，跟你说笑的，雪狐狸早就给你送回了界外山，本来我想邀你一起来瑶池会的，结果找遍了整座山却不见你，料想你已经来了。”

　　芫荽一听就转过头来，展眉一笑，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解释说：“我在山里待着无聊，就一个人先跑来了，我没来过天界，差一点就迷路了。”

　　“你的胆子也是够大，界外山与天界之间不知道隔了多少虚空幻境，一个不小心踏进去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师父答应我可以来参加瑶池会，我一时兴奋就忘了。”芫荽那时是头脑发热，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后怕的很，当时的确是有一个大黑洞差点把她吞进去，幸好她临时逮的那朵云跑的够快。

　　“哦？你师父呢？”

　　“师父还没来。”芫荽垂下脑袋，答得有气无力。如果师父在的话，她怎会如此无聊，即使大多数的情况下师父也是不怎么理会她的。

　　昭煜耸了耸肩，说了句，“架子还挺大的。”

　　“不许你说我师父！”柳眉倒竖，芫荽一下子就怒了，谁也不能说她师父的坏话。

　　果然，还是这个反应啊。昭煜一声苦笑，芫荽脾气很好，只是对她那个师父，实在维护得很。不过，她的师父，匀台上仙，就算是以昭煜这天君神后之子的身份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有莫大的压力，毕竟匀台上仙号称天地第一散仙，那等名声足以响亮到令三界众生震颤，连天君与神后之尊也要敬让他三分。

　　“丫头，你在这里不无聊吗？”昭煜赶紧岔开了话题。

　　“无聊啊，刚才还有一个织女姐姐找我说话，你一来，人家就走了，你是有多不受待见。”

　　“你口中的织女姐姐是我妹妹。”

　　“那她怎么连个招呼都不和你打？”

　　“她恋上了一个凡人。”

　　“啊？神仙和凡人可以相恋吗？”

　　“当然不可以，但恋上就是恋上了。”

　　芫荽小声嘀咕，也是，恋爱这种事又不受人控制的。“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消息传到了天界，引得母后大发雷霆之怒，将他们二人拆散，从此仙凡永隔。她由此怨恨上了母后，附带着连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也不再理会了。”昭煜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指着悬挂在瑶池上方的水晶漏斗，说道：“看到那个水晶漏斗没有？等漏斗里的金沙滴完，瑶池会就开始了。”

　　芫荽往上看，那漏斗里的金沙还有很多。

　　“你直接告诉我还剩多少时间吧。”

　　“一个时辰。”

　　芫荽皱了皱眉，算了，勉强还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时间再长一点，她可能就真的一个冲动跑回界外山了，她主要是担心与师父错过了，虽然她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会来。

　　这一个时辰里，昭煜一直陪在芫荽身边，他拉着她说天界各种有趣的事情，芫荽有气无力地回着，时而抬头看看那水晶漏斗，看漏斗里的金沙还剩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