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妇》一地梨花夜微凉

121、齐离寺

　　陈老夫人在户部尚书府内积威甚重。

　　她老人家出身清贵，兼之人品贵重。作为嫡母，对庶子绝无半分苛待，从不行捧杀养废之举，一并用心教养成才。作为婆母，虽不十分体贴，却也公正严明、赏罚有度，不会刻意磋磨儿媳，给她们立规矩，更不喜插手小辈房中事。作为祖母，心中或有偏爱，但明面上也是一碗水端平，不曾委屈了谁。

　　宽严得体，许有私心，却也无甚令人诟病的地方，故素来极得府中上下爱戴。

　　就是陈老太爷，对这位相伴多年的爱妻也是敬重有加。

　　即便如今府中诸事多由几位夫人并大少夫人卢氏打理，但府中人尽皆知，大事上头能拿主意的，到底还是这位说一不二的老夫人。

　　要论对府里的掌控力，蔻娘绝不敢小看祖母。

　　“咱们自容府回来，隔了那许多日还能隐晦察觉出二姐姐三姐姐之间的龃龉，并着人打探到消息，”蔻娘蹙着秀眉，一字一句斟酌道，“固然是咱们心思细腻，可祖母一直在府中，又向来手眼通天，难道真就一无所知？”

　　“更何况姐姐才问过李妈妈宴会之事，那时李妈妈并未向你提过祖母有意前往京华寺礼佛罢？”蔻娘探究地问了蕊娘一句，见她微微颔首，方道，“只几日的功夫，祖母便改了主意，这也未免太凑巧了些。再者，你我都知道祖母对佛门道理本无甚关心。”

　　那好端端地为何要到京华寺来呢？

　　蕊娘原不当一回事，但听蔻娘越讲越深，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她轻声道：“我母亲的嫁妆尽托与祖母代管的。”所以她指使母亲遗留的人手做了甚么，祖母未必就不知情。

　　“祖母知不知情都还不是最重要的。哪怕真就不知情呢，只要祖母清楚二姐姐三姐姐生了嫌隙，再看咱们着人悄摸打听两位姐姐的举动，更有李妈妈那儿的事，这三处一串连，祖母便能笃定咱们要掺和进来的，”蔻娘忖度着，但她想一想祖母的手段，也说，“只是我心里也觉着，姐姐使了哪些人手，命人查了甚么，祖母多半知晓的。”

　　“祖母肯定知晓，”蕊娘倒比蔻娘更为确信，反问妹妹，“你想，郑氏姐妹是不是正符合我派人去寻摸的那些条件？”

　　姐妹不睦，闹得鸡飞狗跳，阖家不宁。更甚者与她们恩怨颇深，但凡遇见就没有不吵嘴的时候。

　　桩桩件件简直是比着蕊娘的话精挑细选出来的，就是蕊娘自己也决计找不出比郑家小娘子更好的人选了。

　　“郑家算不得高门大户，在京中名声也不如何广。不过是咱们同他们素有旧怨，这才多上心几分。可就算如此，咱们也只是记得郑老夫人爱子疯魔，护孙心切，崇敬佛教，满府人都对她又敬又怕。哪里晓得她每年此时必来京华寺为亡子办法事，更不知郑氏姐妹会随同前来。”

　　蕊娘条理清晰地数出自己的疑惑，而后断然道：“可是祖母必定知晓。”

　　正是因为知晓，才要这样急赶在郑家一行人之前来京华寺，为的是不显刻意却又让蔻娘姐妹猝不及防。

　　“醉翁之意不在酒，”蔻娘有所预料，现下不过是所想成真，倒也不怎么意外，以手支额，苦笑道，“亏咱们还自负聪颖能干，哪里能料到祖母竟样样都想在了咱们前头，就连郑三娘郑五娘也是她老人家亲自安排好了送到咱们面前来的呢。”

　　“咱们才吃多少年的米？这些小心机在祖母跟前也不过是班门弄斧，”蕊娘自嘲地摇了摇头，“祖母只是不说破罢了。”

　　半响，蕊娘又不免担忧起来：“只是二姐姐三姐姐之事……祖母不会眼下姑且按捺不提，待回了府却又来秋后算账罢。”

　　“引外敌而止内乱，祖母这一手确实高明，也着实是了解咱们。”蔻娘伸手将腰间香囊上凌乱的丝绦一一理顺，淡淡道，“幸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咱们姐妹都记得牢牢的。便是为着这一点，祖母也不会真生气的。”

　　“再说了，不过是姐妹俩小打小闹，解决了也就好了，祖母哪有那样不通情理，”蔻娘深知祖母并不是甚么迂腐的人，也有气量。当初既然选用顺水推舟的法子，如今便轻易不会道破。

　　“这紫荆钗是敲打，更是提点。”

　　“也是，祖母倘真要恼了，便不会用这般温和隐晦的手段了。”蕊娘一听，顿觉蔻娘所说有理，很快便被劝服了。

　　蕊娘蔻娘猜出了祖母的用意，但此事终究不好外诉，就是同姐妹们也不大好讲的，二人相视一笑，彼此会意，心知这事便到此为止了。

　　那钗漂亮，加之又是祖母新赏下来的，小娘子们便多戴了几日。

　　大抵是该办的事儿都办成了，无需再在京华寺逗留，罗氏很快便吩咐孙女们预备着回府了。

　　蕊娘蔻娘并不讶异，只是默默命人收拾行囊。

　　萦娘却养兔子养出感情来了，很想去求祖母允她把兔子带回家去，只是她到底还记着当初答应过姐姐，这兔子原是要还的。因此哪怕十分不舍，也脸上挂着泪，亲自送来了。

　　蕊娘蔻娘瞧萦娘那副可怜巴巴却也不忘守诺的模样，哭笑不得地应了她所求，请至若小师傅亲自来接一回兔子。

　　至若这段时日几乎每隔一两日便会收到蕊娘蔻娘命人送去的糕点，彼此间也算处出了些情分。

　　因此一见宝珞去请，当即便跟来了。

　　来了之后，打眼一见那兔子，还有些缓不过神来，虽然皮毛光鲜如初，但却肥了一圈不止，至若乍一看，竟分辨不出兔子的脖颈在何处，就这样还被戴了个金铃铛上去。可见萦娘养的确实是很精心了。

　　“叫小师傅见笑，”莫说至若惊异不已，蕊娘也颇觉好笑，“舍妹没养过甚么小动物，实在没谱儿，见兔子可爱，便常常喂它，这才养成了这副样子。”

　　“倒也无妨，”至若当初编制笼子时是比着兔子略放了些余量的，哪想兔子眼下长得这样大，竟然放不回去了，只好将沉甸甸的兔子扣在怀里，“只是这兔子恐怕暂时不好放生回去。若小施主不介意，就由小僧先代养着。”

　　萦娘自然不介意，她反而很怕兔子放生回去再叫别的野物伤了或是给吃了，因此听了至若的提议，眼睛亮亮的，只说：“小师傅能替我养到它寿终正寝么？”

　　蔻娘闻言先想训她，至若却已好脾气的答应了：“出家人虽然清贫，替它备些日常草料倒也不算难事，小僧往后可以与它为伴生活。”

　　萦娘便高兴起来：“那我下回有空，还来看它。”

　　蕊娘蔻娘原就替至若备了些临别礼物，并不十分贵重，却也是在这寺内难见的小玩意儿，这会子见萦娘这样，也只好默默再加上些，以表心意。

　　萦娘也额外让人送了些东西，说是她替兔子给的日常用度。

　　因俱与金银无关，至若便也收下了，只是在小娘子们临行前回了礼，是些藤编竹制的物件儿，另还有有几个小木雕，应当是他自己打磨的。

　　萦娘也有一份，无论竹编还是木雕都是兔子的模样，或坐或卧，她倒很欢喜。

　　如此诸事渐渐打理妥当，也正好到了回程的日子。

　　回过府，蔻娘先歇了一晚，第二日便早早起身去给母亲请安。

　　顾氏多日不见女儿很是想念，一时摸蔻娘的脸觉得她有些憔悴了，一时又觉她瘦了。

　　然而京华寺盛名远扬。不信不去也就算了，若去小住，又想着破荤腥戒，总归亵渎佛祖。

　　因此顾氏纵想埋怨，也说不出口。

　　“虽只能用素斋，可京华寺的素斋师傅手艺不俗，女儿倒不觉得有甚么吃苦的，‘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也别是一种体会。”，蔻娘笑吟吟的，坐在母亲身边宽慰她，“更何况，京华寺是个风光旖旎之地，难得去住住竟觉神清气爽。”

　　去京华寺是老夫人的决定，顾氏终究不好多说甚么，但看蔻娘兴致颇高的模样，想来没有受甚委屈，于是也扬起了笑容。

　　蔻娘心里有数，绝口不提郑氏姐妹的事，只告诉母亲自己见了甚么新鲜风景，又遇着甚么趣事。

　　顾氏其实也不怎么信佛，上回去京华寺约莫还是她闺中时陪顾老夫人去的，隔了这么些年了，印象已然不深，故此时听蔻娘说起还觉分外新奇。

　　蔻娘说完，也同样问一问母亲府中可有甚么大事，顾氏只说并无，然后啊了一声，想起来了：“上一回你同我说的那个会造纸技艺的人我已经给你寻着了。”

　　蔻娘惊喜道：“咱们府里真有这样的人？”

　　那自然是没有的。

　　顾氏既应承了女儿要替她寻个会造纸的匠人来，总要说到做到，便说是将整个户部尚书府的下人都翻了个遍也不为过。

　　如今家里头的人手多是老夫人并各房夫人陪嫁来的，然后也都成了家，一代代的便都是家生子。

　　各处便是缺人手，也会先从家生子里选，实在选不着了，才会考虑从外面买，实则一年也未必会叫人牙子来一趟。

　　顾氏先查了一遍，发现家里果然没有做过这个的。

　　其实倒也不奇怪，这些个学的都是怎么伺候主子，搭配衣裳首饰、梳时新发式、端茶倒水的，再机灵些，懂得看眼色，那就很足够了，谁还去学造纸这样压根用不上的技艺呢。

　　顾氏还想回娘家去问一问，也怕顾老夫人又数落她太放纵蔻娘，索性也就算了，叫了家里相熟的人牙子，让人牙子替她找找去。

　　人牙子是专做这行当生意的，自然找的比顾氏快，过不得四五日便给了顾氏一大堆人选。

　　奈何想进户部尚书府是要仔细盘问过的，便是蔻娘急等着要，顾氏也不能随意就指个人进府，因此这样精挑细选的才终于挑出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