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妇》一地梨花夜微凉

120、紫荆钗

　　翌日，这日午前的班再度轮到蕙娘同芷娘，因此请过安后，二娘子三娘子便随着老夫人进了佛堂，余下的小娘子们也各自散开，纷纷打道回府。

　　蕊娘蔻娘昨日夜间虽约定了要一同去看葭娘，却也不急在这一时，眼瞧葭娘回了院子，她们便也先行回房略坐了一会子，品了一盏香茗，再用上几块软糯香甜的点心，方领了婢女，带着昨日特意挑拣出来的礼物去寻葭娘。

　　葭娘好容易卸了给萦娘当刺绣教习的差事，骤然清闲下来，一时也无事可做。但她向来颇有几分闲情雅致，很能自得其乐，因而也无需特意去想如何打发时光，只随手抽出书箱里的一本诗集，坐于院中花树下静读。

　　待听到动静抬头一看，见是蕊娘蔻娘来了，葭娘莞尔道：“今日辰光正好，恰有贵客临门。”说着便将手中那卷诗集合起，见封皮微微褶皱，极为爱惜地抚平了，将书交与侍奉旁侧的问梅，嘱咐她依原样放回箱笼里，这才起身去迎两位姐姐，“四姐姐五姐姐来得好巧，我正无人作陪，只能独坐阅闲书。”

　　既然有客，葭娘便不再待在院子里，引着蕊娘蔻娘进屋，一边吩咐秋鹤去沏一壶新茶来，一边又嗔怪不已：“两位姐姐今儿可算是想起我了。”

　　蕊娘蔻娘都有些讪讪，确如葭娘所言，自来京华寺后，她二人多在自己房里。除此外，也常去对方并祖母的院落。前几日也曾踏足萦娘处，至于二姐姐三姐姐那，为着商量事也是多少去过几回的。因此细算下来，哪怕姐妹们日日都去祖母那儿晨昏定省，时时相见，但确实唯有葭娘这儿不曾来过。

　　着实是有些冷落她了，也怪不得葭娘话里醋意浓重，明里暗里地倒透着一股子酸味儿。

　　“正是知晓这阵子忙晕了头了，竟疏忽了你，今儿才特意想着过来陪你一陪，”蔻娘见葭娘存了几分扭捏，便着意温声细语地哄她，“怎想着一来便见着咱们家六妹妹于花树底下手不释卷的样子，这样有情致，如今想来倒是我们无故扰了你的雅趣。”

　　“五姐姐惯爱说好听话哄人。”葭娘笑睨她一眼，纵然明白蕊娘蔻娘此前确是诸事缠身，不得空闲也是有的。只是她们各处都去了，独独不来自己这，哪怕知晓其中自有缘故，也难免是要拈酸吃醋一回的。

　　但有蕊娘蔻娘哄着，葭娘很快便见好就收，另换了一副笑模样，同姐姐们闲话。

　　说得两三句，眼风一扫，看紫袖、鸣佩各捧了一妆匣站在两位姐姐身后，不由问道：“四姐姐五姐姐这是捎了甚么好东西给我？”

　　蕊娘抿唇一笑：“确实是特意挑了给你的，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蔻娘送的自然就是那对青玉莲插梳，蕊娘亦知葭娘喜好，只是她多用金饰，这一支碧色如莹的玉步摇也是好不容易才翻出来的。

　　幸而葭娘喜欢的紧。

　　她今晨请安回来后想着轻快些，便将发髻拆了，仅用一只细簪子将青丝松松挽起，这会便又重唤问梅进来，给她梳了个齐整的发髻，再将一枚青玉莲插梳戴上，又把步摇簪在一旁，另用一些小巧的玉色珠花将脑后碎发束起。

　　这两样玉饰果然都很合葭娘气质，更衬她娉婷婀娜、秀丽雅致。

　　蕊娘蔻娘见此，轻舒一口气，心道她二人的功夫也算没白费了。

　　蕊娘侧首打量葭娘片刻，忽而起身，扬声问秋鹤：“你们娘子的书箱在何处？”

　　秋鹤不解其意，但见自家娘子微微点头，便将边上的书箱指与四娘子看。

　　蕊娘缓步过去，随意取出一本，塞与葭娘，叫她仍旧如先前一般作捧书状，走远几步，再回首看，同蔻娘笑语：“仕女捧阅，如斯美景，实在是赏心悦目。”

　　闻得蕊娘打趣，葭娘面上绯红，轻轻哼道：“四姐姐怎么如此顽皮。”却仍旧小心捧着那本书。

　　“四姐姐爱美，自来如此，”蔻娘掩面一笑，“人面桃花相映红。葭娘无须桃花妆，便现桃花色。这样打扮的确十分动人，往后也依旧这般罢。”

　　葭娘便笑应了，又再三谢过两位姐姐。

　　“你喜欢就是了，”蕊娘摆摆手，大方道。路过葭娘的妆台时突然咦了一声，引得蔻娘也心生好奇，起身去看。

　　蕊娘这才指着那东西，饶有兴致地问：“萦娘竟将她的绣品送予你了么？”

　　蔻娘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昨日萦娘受蕙娘芷娘指点后完成的绣作。那副绣品并不大，图样占据的位置较之一般绣品也略小，此时便妥帖收叠了四周空白的地方，独独露出中间的绣样，如此安放在匣中。

　　应当是方才问梅梳发时忙着找珠花，才误将这一只匣子打开了。

　　“这倒难得，”蔻娘也起了兴致，“萦娘昨日宝贝的很，小心翼翼地带回去了，原来是预备好了要送给妹妹的？”

　　葭娘同样不曾想到萦娘竟舍得拿来送她，原以为萦娘那样宝贝，必是要留着珍藏呢。她思忖道：“大抵是我前阵子总拘着她刺绣，这小天魔星偏又闹腾的紧，难免就严厉了些。许是怕我当真恼了她，这才将这幅绣品送我，想着哄我高兴罢。”话是这样说，面上却是止不住的笑容。

　　“不论为着甚么，左右是她记挂你罢了。”给两个妹妹断过案子的蔻娘听了只道。

　　葭娘亦无心深究，欣然点头，“心意珍贵，我自然觉着万分熨帖。”于是把匣子合上，亲手放到她装书的箱笼中。

　　葭娘惜书，众多箱笼中唯独书箱所用的木料最佳，不但香气馥郁、沁人心脾，更有防虫蛇的功效。

　　更何况，能与爱书放在一处，足可见这幅绣品也算得她的爱物了。

　　蕊娘蔻娘上午无事，便多陪葭娘闲谈了一两个时辰，最后还是葭娘先想起来，犹疑道：“午后该是四姐姐五姐姐去祖母处罢？”见蕊娘蔻娘颔首，便不敢再多留她们，生怕耽误了时辰，催促她们先去忙，改日空闲时再聚就是。

　　其实祖母宽厚，略早略晚片刻都无妨，蕊娘蔻娘也是掐算过时辰的，不会迟。但见葭娘担心，便也告辞了。

　　回去收拾了些物件儿，用过午饭，稍眯了一阵，再去祖母的院落时，果然听下人说祖母仍在小憩。

　　姐妹两个便熟门熟路地自去一旁的偏间轮流抄写经文。

　　蔻娘间或还画上几笔八景佛图，画着画着，忽然想起些甚么，先搁了笔，去门口看了一眼，见偏间外守着的是她与蕊娘的贴身丫鬟，方转回来，坐到蕊娘边上，夺了她手中的笔。

　　蕊娘无端端被抢了毛笔，倒也并不生气，只当是蔻娘同她玩闹，正待说些甚么，便听蔻娘骤然开口：“姐姐，如今二姐姐三姐姐愈发和气，咱们也不需再多做些甚么了。只是我却好奇，想知道姐姐原本是打算如何叫她们二人和好如初的？”

　　蕊娘微微一愣，一时竟未想到蔻娘好好儿地作着画怎么突然就谈起此事了。

　　其实蔻娘也是心血来潮，先前在府中的时候她便十分好奇，只是蕊娘一直同她卖关子，又打了保票，她便不好多问，否则倒显得自己不相信四姐姐的手段似的。

　　后来到了京华寺，又与郑氏姐妹起了冲突，忙着想如何惩治她们，就更想不起这摊子事了。

　　方才忽然想起，便很想知道个究竟，左右现下也无旁人在，守门的更是她二人心腹，就当是低声说些闺中密语罢了。

　　蕊娘并未怔愣太久，想了想措辞，便悄声同蔻娘讲起来：“其实我起先想的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二姐姐三姐姐本是为了沈家同朱家才起的龃龉，我便偷偷叫人去打听这两家的事，想着这两家可有甚么能做文章的地方吗？”

　　蔻娘连连点头，只听蕊娘说：“我心中也有顾忌，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便只偷偷递条子让我母亲留下的些许人手并紫袖、红弦家中兄弟替我跑腿打听了下，因我叫他们小心隐晦些，别惊动甚么人，再加上打探的时间又短，便只打听出了些细碎消息，至少在帮二姐姐三姐姐和好这上头没甚么作用。”

　　“到底咱们手里能用的人也不多，”蔻娘想了一想，也觉正常，便安慰她，“倘沈家同朱家的消息都能被咱们在短时间内轻易打听了来，那这两家岂非处处都是漏风的窟窿，家里甚么隐秘都藏不住了？”

　　蕊娘说到此处本还是有些失落的，听蔻娘这样一打岔，才笑了出来，继而道：“后头我便觉着这样不成，于是停了外头的人手，只改叫几个婢子替我打探二姐姐三姐姐的消息。听得多了。其实我也觉得，沈朱二家的事不过是起因，说到底还是两位姐姐各执己见又都觉着自己失了面子，拉不下脸来，这才愈发的不肯低头。”

　　“我本意是想着叫两位姐姐身边人能敲敲边鼓，劝上一劝，却又觉得如此未免太过显眼，万一姐姐们知晓了，觉着在咱们跟前失了颜面，连咱们一道恼上怎么办？若是叫长辈们听了风声，那就更是不妥了。”

　　这话说的十分在理，她们做妹妹的插手此事，还只为了姐妹间的和睦，但若叫长辈们知晓了，会不会来拉偏架那可就难说了。

　　只说二伯母，往日里待三姐姐也还和善，不曾有过甚么亏待，可要叫二伯母知道三姐姐同她亲女怄气，二伯母难道真就半分不恼火？哪怕小娘子们的事都有祖母操持，但二伯母到底占了嫡母名头，名正言顺地便能叫三姐姐吃足苦头还说不出委屈。

　　只是真要那样，二姐姐与三姐姐之间才是无可转寰。

　　蕊娘跟着叹了口气：“因此只好婉转些，我心里想着不如叫二姐姐三姐姐瞧瞧别人家姐妹不睦是闹得怎样鸡飞狗跳，阖家不宁的，兴许她们自己就回过味儿来了。于是又让人去打探外头的消息，另也问了问李妈妈。”

　　蕊娘一提李妈妈，蔻娘立时瞪圆了眼睛，正想细问，蕊娘却先将她按住，“我哪有那样不晓事？怎会大咧咧地去问李妈妈，那同我直接将这一摊子报与祖母有甚么分别？”

　　“只是问一问李妈妈，接下来可还有甚么请帖单子之类的，有哪家宴席是咱们能去的，她顶多也只以为我是在大姐姐那野惯了，骤然回了咱们府里不习惯，又想出去玩罢了，”蕊娘说透彻了，这才松开按住蔻娘的手，“我是想着两边对照着，到时候看看咱们能去的宴会上可有这样的人家，着意把二姐姐三姐姐引去瞧瞧，我同你再旁敲侧击几句，哪怕一次不成呢，见个几次两位姐姐也就明白了。”

　　“然后呢？”蔻娘听得入神，忙问道。

　　“然后，谁知祖母一时兴起，把咱们都带到这儿来了，我心里想着无妨，那便暂且押后罢，等咱们回去了，我再循序渐进按计划行事就是了，”蕊娘说到这里也觉着好笑，“哪知阴差阳错的，郑氏姐妹倒帮了我一把，倒省去我不少事。”

　　蔻娘亦是感同身受，戏谑道：“这样看来，郑氏姐妹倒也不算一无是处。可恨归可恨，到底物尽其用了。”

　　姐妹窃窃私语，倏然听见门口红弦、焦桐的轻咳声，瞬间回过味来，这是有人来了，于是忙各自坐好，蕊娘仍旧抄经，蔻娘则假模假样地拾起画笔。

　　下一刻，便能听见焦桐、红弦的问好声，待那人打了帘子进来，蕊娘蔻娘方装作回过神来的样子，抬首望去。

　　竟然是李妈妈。

　　蔻娘心中一惊，只想莫非这就是说曹操，曹操到？

　　李妈妈先同两位小娘子问了好，待蕊娘问她来意时，才笑皱了一张脸，“前阵子老夫人得了块碧玺料子，瞧那颜色紫莹莹的又灿亮，直说适合小娘子们穿戴，便吩咐底下人拿去新制了钗子。正巧今日家里派了人送东西来，顺道把这打好了的新钗子一并捎了来，老夫人便叫奴婢给小娘子送来。”

　　李妈妈倒不是一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小丫头，手里各捧着一托盘。李妈妈甫一说完，那两个小丫头便将手中托盘微微往前递。

　　蕊娘蔻娘一看，那两只托盘上拢共有六只细长匣子，不是按着排行送的，那看来是因蕊娘蔻娘正好就在这，便先给她二人送了。

　　那匣子外观上几乎无甚不同，只是顶上镌了不同的纹样，李妈妈看一看匣上纹样，很快便找出蕊娘蔻娘的那份，分别送到小娘子手中，又跟着解释道：“依着老夫人的吩咐，都打了紫荆花的式样，戴出去一瞧就是一家子姐妹。只是细致的花样子不同，也好做区分。”

　　蔻娘打开匣子一看，那紫荆花钗是用紫碧玺镶金做的花瓣，再捻合成团花状。纵都是紫荆花，但花样子不同，钗子的式样不同，碧玺颜色浓淡亦非人力可控，做出的钗子便也大不相同，各有风骨。

　　蔻娘将自己手里的钗与姐姐手里的一比，都很漂亮，但胜在神似而非形似。

　　蔻娘将钗子重新放回匣子里，展眉一笑：“祖母的眼光向来都是最好的，给我们做的衣裳也好看，簪钗也别具特色。”

　　蕊娘亦道：“李妈妈，祖母现下可醒了？既然我们姐妹在这儿，还是应当去谢一谢祖母的赏的。”

　　李妈妈自然没有话说，亲自领着蕊娘蔻娘去谢恩。罗氏早前已读过佛经了，这会子正预备请方丈来同她讲佛理故事，知道蕊娘蔻娘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因此受过两个孙女儿的谢后也不要她们作陪，打发她们回偏间玩儿去。

　　祖母宽容，蕊娘蔻娘便也不急着抄经了。

　　蕊娘很有些美滋滋地看着那只钗子，拿起来对着镜子在发间上不住比划着。

　　蔻娘却有些疑惑，随口道：“好像咱们还从没有过紫荆花样子的饰物。”

　　一般的饰物多是些常见的花卉样子，牡丹、莲花、桂花、梅花……都是有的，唯独紫荆还确实是头一回。

　　蕊娘不太在意，小心将那紫荆花钗簪上，而又不弄乱发髻，“只是因这碧玺料子是紫色的罢，所以为了应景儿，才选了紫荆花的样式。”

　　可紫藤、丁香更为常见一些呀。不知怎的，蔻娘心中疑惑更生。“紫荆花有甚么寓意么？”她缓缓在心间默念了两遍，兀然道，“我知道了！”

　　蕊娘被她唬了一跳，侧过身来，狐疑道：“难道真有甚么典故在？”

　　“树木同株，闻将分斫，故憔悴，是人不如木也。” 蔻娘将紫荆花钗迎着光，又端量了几眼，方将它放回匣子中，“姐姐或许不知道，但在这个故事里，紫荆花正寓意兄弟团结和睦。”

　　二姐姐同三姐姐请命去拜访郑老夫人时几乎无甚遮掩，小心思都摆在了明面上，只是那时她们想着她们与郑氏女不睦已久，祖母也并非无从听闻，即便心有疑虑，她们的作为也说得过去，不算无缘无故。

　　只是她们没想到的是，以祖母的境界怎么会看不透她们这浅薄道行。

　　她们前一日才幸灾乐祸，为郑氏姐妹遭罪而庆，更是暗喜二姐姐三姐姐同仇敌忾后渐渐互相体谅，放下隔阂，言归于好，今日祖母便使人送来有如此寓意的花钗，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祖母是有意敲打咱们。”她喃喃道。

　　电光火石间，蔻娘心神一动，忽而道：“姐姐，或许祖母一直知道此事原委。”

　　“自二姐姐三姐姐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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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田真兄弟》
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资皆平均，唯堂前一株紫荆树，共议欲破三片。翌日就截之，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然。真往见之，大愕，谓诸弟曰：“树木同株，闻将分斫，故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遂和睦如初。
所以在这个典故里，紫荆象征着兄弟团结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