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妇》一地梨花夜微凉

117、长相谈

　　蕊娘蔻娘此前甚少见到这位郑夫人。

　　盖因两家家世有别，交际圈子往往也大不相同。许多筵席蔻娘姊妹几个能去，郑家却未必够格。

　　再者，也是因已婚妇人同未出阁的小娘子亦少来往的缘故。

　　于夫人们而言，人情往来是一门学问，但凡席宴，总少不得同东家谈谈心，与西家见见礼。看似只是聚在一处一气儿闲聊，然许多隐秘消息便是这样流传的，关系也是这样走动才日渐亲密的。

　　而小娘子们尚未出嫁，交际固然有，却也松散许多，便是好玩乐些，长辈们也并不会多加苛责。各自都有各自的圈子。

　　除非是极亲近的人家，抑或是两家有相看之意，各家夫人同小娘子们大多是开席前双方打个照面、客套一二，随后便各玩各的，互不相扰。

　　陈郑两家无论如何也谈不上亲近，再加上郑夫人乃是孤孀，若要登旁人家的门总也有着诸多顾忌。

　　所幸她也明白，儿子实在年幼，眼下要务当是先保他平安长大。左右如今还远不到要为了他的前程四处交际的时候呢。

　　故除非必要，便极少外出走动，倒也省得去讨别人的嫌。

　　蔻娘她们自也没甚么相见的机会。倘若不是蔻娘昨日曾匆匆一瞥郑夫人的真容，只怕今日还未必认得出她来。

　　如今乍一会面，彼此固然生疏。但好在俱是知礼的人，万不至于像郑三娘郑五娘那样上来便尖酸刻薄地讥讽他人，平白坏了情分。

　　温和疏离地见过礼，恰巧宝珠也带着小丫头捧了茶具并茶果匣子回来了，蔻娘于是命人沏茶、摆盘，再笑请郑夫人同郑小郎君尝一尝。

　　郑小郎君对着桌上的糕点早是一副两眼放光、垂涎已久的模样。郑夫人见之便也不好拂蔻娘的意，先给他捡了块好克化的，自己则随意取一配着茶慢慢用着。

　　待用过一轮茶点，郑夫人姑且不提，郑小郎君却是肉眼可见的松快起来了。他本是有些拘谨的，但这茶点一吃，仿佛连戒备也顿消，看向蕊娘蔻娘的眼神也更添了几分亲近。

　　蕊娘蔻娘何等机敏，怎会察觉不出？当下便含笑望他，并示意婢女将那碟子好克化的糕点端至他近前，再将独独供给他喝的那盏子蜜水斟满。

　　分外细心周到，直教小郎君面上微红，乖巧道：“多谢两位姐姐。”语气比之一开始已是亲昵许多。

　　他人是小，感官却敏锐。家中几位堂姐明面上待他虽亲热，但也不过是碍于祖母的面子，做戏罢了。实际心里恶意从未消减，私下里对他也并没甚么好脸色，更不必提关怀他吃甚喝甚了。

　　反之蕊娘蔻娘虽不过分亲近，小郎君却能感觉到这两位姐姐对他并无恶意、算计之心，倒还有些喜欢自己，兼她二人待客有道，态度和煦，愈发觉得比素爱阴阳怪气、你争我夺的堂姐们来得亲切。

　　蕊娘蔻娘见他乖顺可爱，不禁莞尔。

　　姊妹俩家中兄弟是有几个，但兄长们须敬着，同弟弟们却远着。此时见郑小郎君虎头虎脑，生得壮实，瞧着也懂事机灵，难免怜爱几分，亦起了逗弄之心。

　　蔻娘略思一瞬，自荷包内取出一对玉葫芦，朝小郎君招了招手，待他从椅上跃下，三两步行至跟前时，便柔柔一笑，将那对玉葫芦轻轻放在他手上。

　　骤然得礼，小郎君欢欣不已，只他也不敢贸然收下，于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玉葫芦，扭头去瞧母亲的眼色。

　　蔻娘看在眼里，不等郑夫人有所反应，便已笑盈盈打起了圆场，道：“夫人莫怪我唐突，实是我家中兄弟虽多，如小郎君这般灵慧的弟弟却不多。难得一见，总是教人心喜。故送一玩物与他把玩罢了，并不值当甚么。”

　　蕊娘与蔻娘心意相通，这会子听她这样说，自是要扬声支持自家妹妹的，当即笑言：“蔻娘说得不错。既是相逢，便是有缘。今日我们姐妹能遇见夫人同小郎君，可见咱们之间原就是有一遭缘分在的。小郎君又颇合我二人的眼缘，送他些小物件，纯作见面礼，也是应有之义，夫人不必太过挂怀。”亦与他一副福寿万代的金坠，乃是蝙蝠与寿字纹相合的图样。

　　其实古来见面礼多是长辈赠予晚辈的，同辈间倒不兴这个，送与不送都无妨，不算甚么要紧事。蕊娘蔻娘如此说，一是为着话好听，场面上也好看，二来也更显她们为人谦和客气。

　　只是话至此，哪还有不收的道理，倘真一意推拒到底，反而伤了彼此的脸面与和气。小郎君见母亲微笑示意他收下，越发高兴，极为诚恳地谢过两位姐姐。

　　郑家底子薄，郑夫人娘家亦然，家中无深厚底蕴，珍藏寥寥无几，从前眼力便也有限。但自她嫁入郑家后，情况便略有不同。郑老夫人对自家儿孙是很慷慨的，从前三不五时便要给儿子添置东西，这一来二去的，总有叫郑夫人过过眼的机会。

　　而自夫君亡故后，郑老夫人待她更为宽容，又因她长在婆母身边伺候，老夫人有时盘点嫁妆里的好物也就更不避着她了，偶尔还会指点她一二，渐渐的倒也学得几分鉴赏功夫。

　　郑夫人打眼一瞧，幼子手里那几枚金玉小巧却不失雅致。玉葫芦的水头足，澄澈透亮，莹润生光，品相甚佳，也只有婆母那才有这样玉质的东西。至于那金坠，金的用量多少倒还在其次，难得的是那坠子做工精妙非凡，寿字纹圆润富贵，蝙蝠应是工匠顾忌着这金坠是做与闺阁女儿的，形容便刻意做得憨态可掬了些，但依旧是栩栩如生。只单瞧这工艺，便知这福寿万代金坠亦是价值不菲。

　　郑夫人不由暗自感叹蕊娘蔻娘的妙思。若送贵重之物或是大摆件儿一类的，太过大张旗鼓，倒显招摇，两家情分也没到那份上，她必定不敢受。正是这样粗看只觉精巧，细究才知其珍贵的小物件才最合时宜，再加上玉葫芦同福寿万代金坠又都是吉祥的寓意，极合她的心思，就是小九也喜欢的不得了，那样眼巴巴地盼望着，她怎忍心叫他失望。能将礼送得如此恰当又送到人心坎上，陈氏姐妹果真不容小觑。

　　但郑夫人又想，如若真是随心闲逛，未曾料到他们母子二人可能出现在此处，不应当会提前备好这样合适的见面礼。

　　只怕这两位也是有备而来。

　　纵有此猜想，郑夫人倒也没生出甚么恶感。只因陈家这两位小娘子携礼而来，待人亦是和善周到，至少并非随意打发她们母子。即便真是别有用心，这般作态也远胜郑家几个侄女。

　　须知人者多欲，其性尚私，谁能没有两三分私心呢？只要这两姐妹无意坑害她们母子就好，至于蕊娘蔻娘为何而来，郑夫人并不在意。

　　蕊娘蔻娘倒也算歪打正着。

　　非止丫鬟们身上惯常带着打赏给下人的碎银子、小饰物，她们的荷包里也会特意装些品质不一的小玩意儿，为的就是这种时候送人使的。

　　只是自来京华寺后，姐妹俩发觉这阵子香客并不多，再加上那荷包里的东西本也很少动用，她们近日又多往风景秀美、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想来更不会用到，便不再将荷包戴上身。

　　唯独今日存了来迎一迎两位姐姐的念想，也提防着会再遇到郑家人或是旁人，想着以防万一，还是穿戴妥当的好，这才将荷包再度揣上了。

　　这会子见着郑小郎君，竟正巧用得上，姐妹俩心中不由暗自庆幸，并将顶顶好的挑出来送予他。

　　郑小郎君得了宝便有些拘不住，只顾着摆弄自己上手新得的玉葫芦并金坠，半天也不见他抬首，郑夫人止了笑意看他一眼，直叫了老妈妈带他到边上玩儿去，便独自与蕊娘蔻娘寒暄闲话着。

　　蔻娘原先未曾见到郑夫人时便想，哪怕是以情理来猜度，郑夫人如今唯有此子做依靠，必定珍之重之。今日再细看郑夫人母子相处的细节，见微知著，更是笃定，郑夫人虽是位严母，但舐犊情深这一点是无疑的。

　　于是着意顺着她的喜好说话，多多提及小儿之事，并见缝插针地夸赞郑小郎君。蔻娘一向很会聊天，蕊娘也是知机的人，顺着蔻娘的意思随声附和不成问题。如此，一方存了私心刻意奉承，一方也有意交好，氛围自然融洽非常。

　　郑夫人寡居日久，在郑家又并无甚么能说私房话的人，老妈妈纵然心疼她，可诸多事情却是看不透彻的，郑夫人便也少在她面前提及，省得她平白担忧。长此以往，心中憋闷难免寂寞。

　　如今遇着蕊娘蔻娘这两朵解语花，又见她们一言一行皆切合自己的心意，简直是相见恨晚也不为过了。

　　诚然，是不好与她们说些推心置腹的话的，可郑夫人到底见过蔻娘姐妹与郑三娘郑五娘争得面红耳赤的场面，明了这两方是有私仇在的。既与三娘五娘为敌，那与她自然是有话说的。因此谈些无关紧要的真心话并不成问题。

　　听着陈家娘子嘉许自家孩子，郑夫人固然高兴，却也只是一瞬，随后便摇摇头，诚心诚意道：“两位娘子实在高看他了。他如今小小年纪，尚且只知玩乐，将来能有甚么成就现下是不好说的。”

　　郑夫人看一下已拉着老妈妈跑出去玩的儿子，说话便也没那么多顾忌：“我待他确有些严苛，既怕他怪罪我冷硬，却也担心倘无我管束，家里头净一味宠溺着，倒把他心性养坏了，学了纨绔子弟的习气，败坏家里名声，那便是我的不是了。我其实也没有甚么大指望，只盼他做个正直守信的人，同他父亲一样便好了。”

　　“夫人所言甚是，家风学风的确很是要紧，不然怎么会有孟母三迁的佳话传出呢。”蔻娘意外于郑夫人的坦诚，她接过话头，先肯定了一句，见郑夫人深以为然，方道，“但夫人倒也无需过于担心。夫人面上再是严厉，到底母子连心，您内心柔软小郎君又怎会察觉不出？只瞧方才他对着您言听计从的模样，便知定是极为尊崇您这位母亲的。再是孩子，到底也是知道好歹的，何人心内藏奸何人才是用心良苦，他都是一清二楚的。”

　　郑夫人听之，面色渐暖。

　　蕊娘亦宽慰她道：“说到宠溺孩子，其实您也不必将之看得过重。如今家家户户的谁不将孩子看作家中至宝，做长辈的疼爱有加都是情理之中。这会子溺爱些或许是看他还小，惯一惯的不妨事。等到长大进学了，自然不能一味宠溺着。那时再有先生严厉管教着，学业上抓得紧了，书读得多了，事理明白透了，就是您不多管，他自己也会讲究起规矩体统的，您倒不必急于这一时。”

　　蔻娘听蕊娘这一通话入情入理，笑意更盛，赞许地看了看姐姐，复而道：“更何况，有您与尊夫这样的榜样在，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小郎君的品性自然是毋庸置疑的，您且不需在这上头过于费心。您唯一要提防的便是别叫那起子黑心肝的小人近了小郎君的身，倒教他些不好的习性。”

　　“京中传闻许多您应当也是知晓的，”蔻娘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总听说谁家的好儿郎新结识了些品性不佳的小人，这才被带坏了，染上了许多恶习。”听不听说的姑且不论，这样的事必然是有的。

　　“既然前车之鉴，是得格外留心些。”郑夫人会意，若有所思。

　　蔻娘又眉眼弯弯道：“我们祖母也常常告诫，只说是身边小人众多，有的浅薄，一眼便瞧得出来，有的面皮厚些，做戏也做得好，倒能唬人，一时未必分辨的过来。总之无论何时都需得心开目明，一旦发觉，便应当机立断，以免留有后患。咱们年长些看得也还明白，唯有小郎君这样的稚子便要劳您多多护持操心了。”

　　郑夫人深深看蔻娘一眼，忽而笑了：“这话实是金玉良言，我记下了。若是小九有他两位陈家姐姐伶俐便好了，倒也不至总叫我头疼。”

　　“夫人又打趣我们呢，”蕊娘掩唇一笑，岔开话头，“我们姐妹再是伶俐，又哪敢在夫人面前卖弄。不过是话赶话的说到了，便多提几句。实则也是我们姐妹多虑了，以夫人对小郎君的周到，怎会不知呢。”

　　两方又笑说几句，郑夫人便不再提这事，转而询问蕊娘蔻娘陈氏是如何教养儿郎的。她是听过苏州陈氏与京城户部尚书府的名头的，知晓蔻娘族中家中具是人才济济，想来教养子嗣很有一套。虽说小九有出身梁家的婆母掌眼，她无需操心，但难得能遇见陈家人，多问几句、学上一学亦是无妨。

　　这算不上甚么秘辛，蕊娘蔻娘乐得释放善意，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有说有笑大半晌，郑夫人遭侍婢一附耳，再抬眸看一看日头，便略带歉意地提出告辞：“实是家中杂事众多，也没人打理，我撂不得这摊子，这就得回去了。”

　　蕊娘蔻娘这半日绞尽脑汁，已是心疲力尽，哪会强留客，便只温和的同郑夫人、小郎君告别：“今儿同夫人聊的很是开怀，小郎君亦是活泼可爱，叫人喜欢得紧。今日时间不凑巧，便只如此。下回有空闲，夫人再带小郎君出来玩，当与夫人好好的说些趣事，也再捎些新鲜玩意儿与小郎君把玩。”

　　唯独最后轻声细语道了一句：“小郎君这样慧敏，夫人总该为他早做打算。”

　　郑夫人恍若未闻，却淡笑着颔首，命小郎君再与两位姐姐别过，这才领着人出了凉亭。

　　姐妹俩目视着郑夫人一行走远。

　　眼见着身旁没外人了，蕊娘才抿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同蔻娘说起了今日种种：“你是要借郑夫人这一柄利刀。”

　　“还是姐姐懂我。”蔻娘粲然一笑，亲自为蕊娘的茶盏里添置了茶水，“郑夫人面上再如何肃然严正，可她爱子心切总是真的。母狼护子时尚且凶恶至极，更何况是她呢。”

　　蕊娘蔻娘今日看似只是与郑夫人闲聊，连半句也不曾提及郑三娘与郑五娘，可她们从前与郑夫人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今日偶然遇见，却过分客气，又是赠以重礼又是好一番长谈，究竟是为着甚么，郑夫人难道还能猜不出来？

　　蔻娘的确只谈小儿教养，只劝郑夫人提防小人，这话说的再公道没有了。可是郑夫人自己便不会深思么？

　　于蔻娘姐妹而言，如今这京华寺里的小人便是郑三娘同郑五娘。但于郑夫人而言，郑氏庶房一系哪有甚么君子，尽皆小人罢了，自然也都是她的敌人。

　　“郑夫人但凡还有几分聪明，便会算这笔利益得失的账。”蔻娘勾了唇角，话中尽是深意，“若是咱们想与梁氏相较，那自是咱们痴心妄想，比也不必比的，她也绝不会应承。可若是咱们与郑三娘郑五娘之间，这抉择难道不是再分明不过了？”

　　郑夫人还不至于那样不智。

　　郑夫人与郑三娘郑五娘立场不同，嫡庶之间天然对立。郑老夫人那样厌恶庶出子孙，郑夫人只怕也不遑多让。

　　郑氏风光全因郑老夫人，无论是依着律法还是按着情理，郑氏家产多数也该归于嫡系一脉。偏偏如今嫡子已逝，庶支壮大。郑夫人母子虽有郑老夫人护着，但说到底最能护着她们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嫡系的势头终究是远不如以往了。

　　眼下还好，如若哪一日郑老夫人有甚么不测，这母子俩便如抱金砖的小儿陡入豺狼群一般，危矣。

　　更何况，郑三娘郑五娘如今穿金戴银的，比之嫡亲叔父还在世时可谓是光鲜亮丽了不少。

　　郑老夫人再是威势深重也不可能挡尽庶房子孙的小心思。至于郑老太爷，大面上会一碗水端平，但若要他严苛到不许庶支一脉多享用半分超出份例的物件，想也是做不到的。

　　然而这一分一毫挥霍的可都是未来属于郑小郎君的家财，郑夫人难道能真无半分芥蒂吗？

　　只怕是不能罢。

　　所以对于郑夫人来说，仇怨已深。整治本就与自己为敌的人，却还能平白得到陈家这一辈所有小娘子的善意，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她缘何不去做呢？

　　如今，只待再送她们一个发作的由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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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