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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珠玉·之二 ...

  •   几乎就是一转眼的工夫,一个高瘦的少年就被带到了钱贺家中。

      本该是夜深人静之时,但就因为出了这一档子事,整个村子里,除了懵懂无知的孩童以外,没有几家能够安然入睡。

      薛绮听到通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也没急着出去问话,仍旧在仔仔细细地检查尸体。

      许是觉得晦气的缘故,钱贺并没有将尸身抬到床上,而是用几条长凳在屋子正中拼出了个临时的架子,好在死掉的钱忠良个子不高,虽然略显局促,但还勉强搁得下。

      薛绮围着尸体又转了一圈,一手扳住尸体头颅,向一侧偏过去:“死者钱忠良,男,二十八岁,身长五尺一寸,衣着完整,肢体……”

      她说到此,回头瞥了一眼,见到萧涵已十分妥帖地将每个字都记了下来,目光便随着他的笔锋转了圈,一直板着的表情也终于缓和了些。

      萧涵立刻见缝插针地露出了个乖巧讨好的笑容。

      薛绮嘴角抽了抽,移开视线,继续口述尸体状况。

      尸体衣衫完好,钱财未曾失窃,周身也并没有过多损伤痕迹,寥寥几处伤损痕迹大多集中在臂、肘与背部,最严重的一处伤口位于头部后脑处。死者发髻松脱,偏向一侧,黑红的血液从伤处滴下,在长凳下方汇成一滩,此时已经凝固。

      钱大叉着腰,皱眉看着堂弟的尸首,愤愤说道:“脑袋都被砸烂了,那贼人下手也忒狠!”

      他说得一点不假,钱忠良后脑偏左的位置变形严重,一眼便可看出颅骨已然碎裂,寻常人伤到这个地步,别说在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便是让京中太医会诊,也未必救得回来了。

      可薛绮却只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毛。

      她转身在备好的水盆里净了手,道:“叫人进来。”

      那在夜风里哆嗦成了一只鹌鹑的高瘦少年终于被带进了屋子,可惜他的胆子却并没有和身高一样抽条起来,仅仅不小心看了一眼长凳上蒙着白布的人形,便变了脸色,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当场。
      “你怎么称呼?”薛绮端起茶盏,啜了口热茶,淡淡问道。

      一时没有回答,钱大伸手拍了少年一巴掌:“问你呢!”

      那少年被拍得一个趔趄,顿时打了个激灵,好容易站稳了,连忙又把脑袋垂下去,连余光都不敢往尸体的方向瞄,讷讷道:“钱、钱思。”

      薛绮笑了笑,端着茶重新站起身来,示意钱思跟她走出门去。

      待在院子里站定了,她开口道:“听村长说,你是最后一个见过死,咳,见过钱忠良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当时场景如何?他可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钱思性子绵软得很,听到问话,第一时间并不是回忆思索,反而求助般左右环顾,目光战战兢兢地在老村长和钱大之间游移,似乎巴不得有人能大发慈悲来替他回答一般。

      村长让他这副怂样给气笑了,但松树皮似的老脸随即却又是一板,斥道:“看看你成什么样子!大人问你话,你照实说就是了,难道还要我这老头子教你怎么答话不成!”

      钱思被训得不敢抬头,半天才终于嗫嚅道:“回大人的话,是下午,刚开宴的时候……”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气也越来越不确定,薛绮听得发愁,但她还没说话,钱大就先一步喝道:“说清楚点!”态度凶悍得活像是在审问犯人。

      钱思一抖,差点哭出来,偷觑了钱大一眼,又缩了缩身子,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期期艾艾的回话:“爹……就是刚开宴那会儿,我、我哪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啊……”

      钱大两道粗眉一竖,登时就扬手要揍他。

      钱思忙缩起脖子。

      但巴掌还没落下来,就被拦住了。

      萧涵收回手,脸上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钱兄莫急,令郎年纪还小,乍一见到这等事情,吓着了也是寻常,慢慢问就是了。”

      得了个台阶,钱大闷闷吐了口气:“嗐,这小子也不知像了谁,挺大的人了,还这般不晓事,连他娘都恨得直骂!两位大人还请多担待些,别和这没出息的东西计较。”

      可怜天下父母心,口中喊打喊骂,可实际上却还是怕自家的孩子受委屈的。

      萧涵自然一句句笑应了。

      而后,拉着钱思往一旁走了几步,指了指院中的木桌椅:“不必紧张,只是问几句话罢了,咱们坐下说。”

      他的样貌太具有欺骗性,单看外表的话,与个斯文和气的书生也没有什么区别,微笑起来的样子更是温柔得能化开坚冰,钱思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还没来得及长出一双穿透皮囊识人脏腑的慧眼,自然受了表象迷惑,居然也傻乎乎地跟着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

      薛绮觉得简直没眼看。

      萧涵做事还算牢靠,薛绮与村长几个成年人还没聊多久,他就已问出了结果,又驾轻就熟地安抚了钱思几句,便神态轻松地走了过来,淡淡笑道:“设宴的是张家,长子张修之中了今科进士,昨日傍晚申末酉初时开宴,请全村乡亲赴宴,因自家地方小,便借用了左邻右舍的房舍院落待客,男女客人分作几处。宴中人多混乱,死者之子钱悠一时不知跑到何处,死者妻王氏担心儿子,却又脱不开身,于是拜托几个侄子帮忙寻找,其中钱思很快在死者身边找到钱悠,见其正在被死者斥骂,便立即将其带离。而送钱悠回王氏身边之后不久,他又见到死者呈酒酣状,似乎正靠在院外醒酒。”

      他转述完了当时的场景,又道:“咱们来之前,村长已经着人粗略问过一遍了,但除了钱思还能回忆起宴中见到死者的这两处细节以外,其他人都无法清晰说出最后一次与死者打交道是在什么时候,只勉强记得是在开宴之初对饮过,此后便一无所知,因此才以为钱思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之人。”

      说完,他转眸看向一旁站着的三个人。

      钱大想了一想,忙道:“对对!刚开宴的时候三堂弟是喝得太猛了些,我还骂……咳,劝过他几句!但当时的时间嘛……”

      他刚要摇头,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又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什么,蓦地“哎呀”一声,一拍大腿:“对了!我想起来了!”

      他指着自家儿子,大声道:“我出恭回来,正好看见这小子领着三堂弟家的阿悠往女客那边走!那是……是酉初二刻刚过没多久!”似乎怕人不信,又补充:“张家有个漏壶,我亲眼见到的!”

      本朝民间常用漏壶计时,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村子里仍有人家保有漏壶,却仍是件略显奇怪的事情。只不过此事暂且与凶案关系不大,薛绮只是暗自揣度一回,便放到了一边,颔首道:“如此说来,酉初二刻钱思带钱悠回王氏处,一来一回之后,在院外见到死者‘醒酒’,这可能便是死者最后被人目击到仍在人世的景象。”

      她的表情略略显出了一点古怪,轻轻摩挲着指间的黑铁扳指,突然问:“从开设酒席之处到这间院子,步行要多久?”

      钱大一愣:“这俩地方在村子两头,我们这各家之间住得散,要走过来怕不得一刻钟吧?”

      薛绮便露出了个“果然如此”的神情,冷笑起来:“我之前便说过,钱忠良应当在酉正之前就丧了命,时间上便有出入,也不会太多,但酉初二刻刚过时,他还活得好好的,这样算来,他的死亡时间便被限制在了酉初二刻落单之后的短短两刻之间——对了,还得刨除从开宴之处走到此地的至少一刻时间。你们觉得,外来的贼匪真的会把时间掌握得如此精确么?”

      在她仔细计算时间之前,几名村人本还不觉得如何,但听了这番话,却都不约而同地显出了几分惊愕来。

      老村长拄着拐杖往前凑了凑,白眉纠成了一团:“大人的意思是……”

      薛绮笑了笑:“如果死者是被害身亡,那么凶手如此一刻也不浪费,恐怕还是对死者的生活习惯非常了解、又或是能够对其产生影响的人,村民的嫌疑很大。”

      她话音刚落,对面几人连忙异口同声道:“不可能!”

      自然是不可能的,毕竟钱家村只是个民风淳朴、和谐安宁的小村落而已,其中住的,还大半是几辈子的亲戚,怎么能够承认会有人做下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这点心思几乎明晃晃地写在了几人的脸上,薛绮却颇为不以为然。

      她清了清嗓子:“如今灯火暗淡,许多细节……”

      还没说完,却突然听那一直沉默寡言的房主钱贺开口道:“大人!为何不可能是外来的凶徒杀了人之后,又趁着我们都在赴宴,随便找了个远远的地窖将尸体丢进来?”

      钱大也反应了过来,击掌附和:“对啊!不光阿贺,我们家里等闲都不锁门,说不定就是那杀人的恶贼抛尸过来的!这么一来,能杀人的时间不就长得多了吗!”

      不料,薛绮却连眼皮都没抬,仍继续道:“灯火暗弱,许多细节难以辨明,尸体暂且放在此处,我二人会暂住此地,除此以外,再找村中青壮三人一组轮番守门,发现尸体的地窖也锁起来,都不许人进去,待明天日出之后,我再详细勘察。”

      她转过来,对着钱贺淡淡说道:“你去收拾几件衣裳,破案之前,暂时不要回家住了。”

      钱贺愣了一下,嘴唇稍微动了动,像是要提出异议,但薛绮的目光却陡然冷了下来,莫名的煞气迫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萧涵与薛绮对视一眼,盯着钱贺收拾了衣物,而后向几人微笑道:“请。”十分自然地反客为主,把村长几人全都清了出去。

      在几人出去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笑意便尽数敛了下去。

      他背抵着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迎上了薛绮的眼神,喉头微微滚动了下。

      薛绮抿唇看着他。

      但凡是两人相处,通常总有人更强硬一些,而这个人从来都不会是萧涵。何况此时情况特殊,薛绮越是表现得不快,便说明越是在乎他,萧涵当即不假思索地认了怂,放软目光往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拥住面前的人,下巴抵在薛绮肩上,小声讨饶:“阿绮,我错了,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薛绮:“……”

      在听到萧涵用那种专门用来撒娇的带着点鼻音的声音认错讨好的时候,她心里残留的那点不悦就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她便只好叹了口气,手臂环过对方的后背,最终落到他的脑后,泄愤般胡乱揉了揉:“以后不准再胡说八道!”

      “好!”
      萧涵答得极快,笑意盈盈。

      但紧接着,他却松开了薛绮,只抓住她的手放在怀中暖着,轻声道:“不过,我不是胡说……你别恼,莫非你没发觉么?那个寡妇的态度很是奇怪,并不像是个寻常的死了丈夫或者心上人的女人,反倒……”

      “无动于衷!”

      薛绮猛地一仰头,额头“咚”地撞上了萧涵的下巴。

      两个人同时呆住,又同时伸手去给对方揉了起来。

      薛绮不由失笑,可就在这时,却又忍不住想起了萧涵那句突兀的问话。

      ——我若被人杀了,你会这样么?

      她缓缓地抽了一口冷气。

      “不会的,”她手指轻缩,萧涵皮肤上的暖意渗入指尖,一直透进心里,而同时,再清晰不过的回答也在心头浮现了出来,“如果你出了事,无论要耗费多少时间,多少心力,就算是踏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抓到那个人,让他偿命,让他后悔曾经做下的一切!”

      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薛绮便是一怔,像是明白了什么。

      片刻后,她的神色渐渐恢复正常,笑叹道:“我那时心情有些乱,不过如今你提起,我也想起来了,王氏的表现确实有些怪异,她的眼泪里有惊恐有无助,却缺了真心实意的伤心与愤怒……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丧偶的女人的反应!”

      除非这个女人对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多少倾慕与爱恋。

      薛绮垂下眼帘,靠在萧涵胸口,喃喃自语:“那可就有意思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没更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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