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录》Neith

75、珠玉·之二

　　钱家村是个山坳里的小村子，总共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大半都姓钱，仅有的五户外姓人里，三家是前朝末年躲避战乱搬进来的，与本地人通婚已久，早成了亲戚，只有两家人搬来的时日尚短，与村人交往颇少不说，就连口音和平日里的做派都显得与旁人格格不入。

　　这两家里各有青壮，却并未在入山抓贼的人群里，回村子的一路上，薛绮观察众人言行，似乎每当提及那两家人时，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微妙而隐晦的排斥。

　　不过，这种排斥十分微弱，顶多存在于几个不甚赞同的眼神、或者稍稍撇开半分的嘴角里，仅是乡间根深蒂固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愚昧观念而已，就算再发酵上十年八载，也不会转化成你死我活的争斗。

　　这样算来，那自称钱大的粗壮汉子说的倒也没有什么明显的错处，钱家村到底还是个远离喧嚣、非常平静祥和的小村落。

　　直到今日。

　　薛绮迈过一截横倒的树干，私下里拽了拽萧涵的腰带，把他拉过来咬耳朵：“听钱大说的，他们村子里都跟桃花源似的了，你信么？”

　　萧涵抿抿嘴唇，隐约的笑意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得有些怪异：“不知道，但我从没听说过会有武陵人专程到桃花源杀人越货。”

　　薛绮抬手去捏他的脸：“人家都死人了，你还促狭！”

　　萧涵但笑不语。

　　按照带人抓贼的钱大的说法，村中人彼此亲和，他的三堂弟钱忠良毫无疑问是被外来之人杀害的，可是，他越是信誓旦旦，薛绮便越觉得其中另有内情——确实就如萧涵所说的一样，耕读立世的小小钱家村绝非繁华城镇，死者钱三的家里更称不上富裕，若非早有仇怨，哪里来的贼匪会脑子发热地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杀人？

　　而若是早有仇怨的话……

　　日夜相处的同村之人，再怎么和睦也难免生出些龃龉来，岂不是比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两回的外人更有嫌疑么？

　　何况还有钱大等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的那两户“外乡人”。

　　不过这也只是个模糊的疑惑，究竟如何，还得先看过了尸体与现场才能判断。

　　薛绮思索间，就听初时被萧涵扼住喉咙的那个年轻人哑声叫道：“大伙都回来了！二娘，快去喊村长，有贵人一起来了！”

　　她一抬头，这才发现前方光亮并不只来源于夜行的男人们手中，更远处的夜色中也透出了几点摇曳的灯火。

　　往前快走几步，迈出了树林的边界，对面的景象一下子清晰起来，正好能看见等待的人群中，一个年轻而窈窕的身影一手抓着灯笼，一手提着粗布裙子，转身快步跑向远处。

　　钱大瞧了瞧周围这群翘首以盼的左邻右舍，又回头尴尬地扫了眼跟在自己身后形容狼狈的青壮们，黝黑的脸上表情愈发不可说了，赶紧掩饰般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地冲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说道：“嗐！运气不好，黑天瞎火的，没追到贼人！半途上，咳，半途遇见了这两位京里来的贵人！”

　　他刚说到没追到凶手，那妇人青白僵硬的脸上便是一抽，眼泪夺眶而出，沿着尚未干涸的泪痕再次淌下来，被灯火映出晶亮的微光。

　　钱大连忙往旁边错了一步，将薛绮二人让到前面，又道：“弟妹，这个时候不比往常，你难受归难受，可不许不晓事地胡闹！这两位刑捕司的大人必定会给三堂弟个公道，你且带孩子回家去等着就是了！”

　　“……刑捕司？”

　　钱大话音还没全然落下，便有窃窃私语在人群中此起彼伏起来，硬是把那新寡的妇人嗫嚅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一阵夜风忽起，灯火齐齐地忽闪了一下。

　　薛绮趁机飞快地与萧涵对视了一眼。

　　——很不对劲。

　　对面丧夫的年轻妇人抱紧了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女孩，在她身旁还有个稍大一些的男童惶然地揪住了她的衣带不放，母子三人身处人群之中，却又分明像是被世人遗弃了一般紧紧依偎在一起，衣衫在风中细微地颤抖着。

　　似乎是察觉了薛绮探究的目光，那妇人慌忙垂下头，空着的一只手无意识地与儿子抓上了同一条衣带。

　　在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妇人动作蓦地一僵，细长苍白的手指被火燎了似的弹开，连接变换了好几个姿势，却似乎怎么样都无法排遣心中满溢的不安，最终只得将那只手生硬地藏在了身后。

　　萧涵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在薛绮耳边笑道：“我若被人杀了，你会这样么？”

　　薛绮面色骤变，反手猛地推开他。

　　隔了好半天，才一点也不走心地扔出个解释：“有蚊子。”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随着钱大等人往村里走去。

　　萧涵愣了愣，一脸茫然地摸着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可缓缓揉了两圈之后，却突然明白了什么，神色中的迷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始料未及的欣喜，他赶紧放下手，快步追了上去。

　　那个叫做二娘的小姑娘确实是去通知村长了，但钱家村的现任村长却不幸是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家，如今神智虽然清明不逊年轻人，但腿脚却屈服于了年岁，若无大事，寻常连院子都不大出了。

　　如今虽有大事，但夜深路途难行，谁也不敢劳动他走远路，待钱大将诸人带到时，老村长也只是被几个孙辈搀扶着等在院子门口。

　　见了薛绮二人，老村长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便要跪下行礼。

　　薛绮侧身避过，吩咐他身边几个少年将人扶起来，淡淡道：“老翁年高，薛某不敢受礼。”又将四下打量一番，道：“这处想来就是钱忠良身死之处了？”

　　钱老村长一怔，扶杖向前伸了伸脖子，惊讶地看向钱大。

　　钱大立刻摇了摇头，奇道：“薛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薛绮先没回答，反而问道：“已有许多人进去过了？人员可有计数？”

　　钱大继续摇头，但又很快点点头：“谁还有心思记着都有哪些人进去过……不过，确实好些人都进去过了，当时乱糟糟的……”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不仅是他，周围许多村人也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惋惜之色。

　　只不过，这表情因为太过整齐，反倒透出了点虚假来。

　　最终还是老村长一锤定音：“忠良死在了地窖里，入口窄得很，是好几个后生一起进去把他的尸首抬出来的。我们这地方，几百年里就没出过杀人放火的事情，今天大伙听说了这事，就都赶紧过来了，大人要是问都谁来过，老朽也说不准，但总有大半村的人吧！”

　　薛绮颔首，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便没再深究，只问：“可报官了不曾？”

　　村长神色微滞，攥在拐杖上的粗糙手指紧了紧，声气弱了下去：“不、还不曾。”又忙解释：“我们这离县里太远了，这乌漆麻黑的，就算赶过去，城门怕是也叫不开呀！”

　　“嗯。”出乎意料的，薛绮并没有斥责众人的意思，而是平静道，“带我去看尸体。”

　　村人全都松了口气，原本扶着村长的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得了指示，慌里慌张地“哎”了一声，掉头跑到一旁的偏厢前喊了一声，里头立刻有人开了门。

　　那人腰间系着白腰带，应当是在给死者服丧，可脸上却没有什么悲戚之色，反倒显出点不快来，直到瞧见人群中两张陌生面孔，才皱了皱眉头，勉强把不悦之色收了回去。

　　薛绮：“是房主？”

　　村长落后半步蹒跚跟在后面，闻言道：“是是，大人英明！”

　　薛绮不以为然，慢慢地说：“此处院落中门槛高及小腿，不适合年老腿脚不便之人生活，死者遗孀到门前也并没有轻松熟悉的表现，不像归家。既然不是村长住处，也不是死者居所，剩下的可能便有限了，最大的可能便是这里是死者丧命之处。而无论死者为何暂时停尸于此，能够顺理成章在屋中守灵而非入林‘捉拿凶徒’的人，多半就是此处房主。”

　　她偏过头，视线从肩头越过，瞥向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淡漠道：“都是极为浅显的推断，侥幸没有出错，谈不上英明。”

　　一众村人连忙讷讷称是，都不明白这位京中来的“贵人”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说话间，几人已经进了屋子。

　　暮春时节，山间夜半仍沁凉如水，甫一走进停尸的房间，钱大和搀扶村长的青年就都齐齐打了个寒噤。

　　薛绮全然无视了几人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径直走向还没来得及入棺的尸体，伸手在尸体头面、手上摸了摸，再解开尸身染了血的衣裳，探手在胸腹间试了一回，而后仍不满足，甚至还仔细地挨个掰了掰死尸的各处关节。

　　这些做完了，才问：“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

　　老村长目视身旁，钱大便老老实实道：“是亥初二刻前后。”

　　见薛绮仍旧疑惑地望过来，村长咳嗽一声，紧跟着亲自解释：“大人有所不知，今儿个也是巧了，村里有个后生中了今科进士，特特赶回来接老娘和弟妹进京享福去的。他娘念着乡亲一场，临走前在家里杀猪宰羊请了大伙过去，一直闹到亥初才渐渐散了，谁知道……”

　　他拽过系着白腰带的年轻人，皱眉道：“谁知小贺刚一回家，就发现地窖门开着，他怕是哪家的娃娃不晓事，偷偷摸进去玩耍，却没想到下去一瞧，忠良竟然死在里头，人都硬了！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就去叫人了！”

　　薛绮捻了捻手指，像是在回味之前触碰尸体的手感，半天，平平道：“是该硬了。”

　　几人都被她这不知所谓的话给噎住，她却毫无所觉似的，从身边人手中接过灯火，翻开尸体眼皮，掌灯凑近过去观察片刻，忽然问：“你家地窖冷么？”

　　那叫做钱贺的年轻人愣了，半晌才迟疑地回答：“……不算冷，但也不暖和，跟这屋子差不多。”

　　薛绮点点头，又略加思忖，最终确定道：“人至少死了三个时辰，现在是子时正，回推过去，钱忠良应当在酉正之前就死了。”

　　她说完，直起身来，又问：“最后一个见到钱忠良活着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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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抑郁的问题有点反复，写不出来。上周加上这周前几天一共比预定差了8章，以后慢慢补上，不会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