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录》Neith

72、花月·之三

　　在听到了祝尧臣的名字之后，陈符与柳陌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错愕表情。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做他们这一行的人早就铭记的信条，可即便如此，在那人变成了在朝野都评价极好的中书侍郎与国丈的时候，还是让人忍不住震惊。

　　但紧接着，更严重的问题就同时浮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皇后究竟知不知道？

　　在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终于被理智压下之后，陈符才结巴道：“不、不是吧？你等等……这也，不，这事太突然了，全凭个内宅妇人的一张嘴就给朝廷高官定罪，这也太儿戏了！不行，我再去问问！”

　　他说着，便迈步要走。

　　薛绮却拦在了他面前，摇摇头：“甭问了。你就是去，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陈符：“为什么？”

　　薛绮瞥了满脸无辜的萧涵一眼，似笑非笑：“问那个玩弄无知妇人感情的小贼去呗。”

　　萧涵委屈地眨眨眼，回视过来，表情看起来更纯良无害了。

　　陈符一个活了三十年的资深光棍，简直快要被这毫不遮掩的打情骂俏给闪瞎了眼，好在方才的紧张感被这么一打岔，倒是消失了大半，他琢磨了下，无奈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老弟，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也跟她学坏了。行啦，赶紧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抓心挠肝的……”

　　萧涵抿唇笑了一下，本就文雅恬淡的气质硬是被他拗出了一丝毫无违和感的腼腆来，诚恳地自我批评：“方才在尤氏面前，是在下莽撞了。只是想着那女人明知李嘉多年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却为了一己私利而装聋作哑，便有些忍不住火气，在问询时用了些手段，让她误以为刑捕司日后会照看她的生活，最后又点破了真相，让她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他微微低下头，仍旧是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过幸好她也并不知道更多信息了，甚至已经说出的这些也半是猜测得到的，唯一能够确认的，便是李嘉确实与京中的高官有关系，而那名又或是那些高官必定做下过不少徇私枉法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陈符挠了挠头，“高官是真的，但不一定是祝尧臣？”

　　萧涵微笑道：“这个在下就无从判断了，只是觉得还是稳妥些更好。”

　　陈符点点头，呼出一口郁气来，心中深以为然。

　　围观了整场的薛绮这时却是一脸生无可恋，只能偏头看向窗外枝头蹦跶的鸟雀。

　　过了好一会，才插话：“这样的话，李嘉放火的举动就说得通了，应当是为了销毁与京中来往的证据——玉蕤一醒来就可以指证他是凶手，如此一来他的时间就十分紧迫了，必须要在从‘身具嫌疑的朝廷命官’彻底转变到罪犯之前，抓住最后一点能够自由在居所行动的机会，将卧房、书房等地的书信文件全都销毁。”

　　她冷笑一声：“说到销毁罪证，在院外守卫重重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方法比浇油放火更快捷便利的手段呢？！”

　　柳陌却突然道：“但这说不通。”

　　“嗯？”薛绮一怔。

　　柳陌冷冷道：“李嘉都要死了，还费力销毁证据做什么，难道京中之人对他那么重要？”

　　萧涵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但他略低着头，除了薛绮，并没有人看见这点细微的变化，所以他们在薛绮毫无预兆地握住了萧涵的手时，都不由一愣，薛绮并未解释自己的举动，只将手握得更紧，淡淡反问：“除了京中之人，如果那些证据被查出，最倒霉的会是谁，证据被销毁，从中获利的又会是谁，你们真的想不明白么？”

　　柳陌是个心眼直的，他还在思索，但陈符已倏然变了神色，失声道：“尤氏！是尤氏？！”

　　薛绮扬唇：“杀人毁尸之罪，罪不及家眷，但若那些证据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说不得就是举家流放，家眷没入教坊之类的惩处也是有的。”

　　“所以说，”陈符露出了个惊诧表情，却因为太夸张，反而像是为了掩饰本不该存在的那一点唏嘘，他跟着一拍大腿，“李嘉恶贯满盈，但偏偏对尤氏存着几分真心，而尤氏看着柔柔弱弱，兔子都不忍心杀，反而却为了自己，把李嘉彻底给卖了？嘿！你们说，这算不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还没等薛绮回答，谁都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柳陌先一步开口问道：“这才是你厌恶尤氏的真正原因？”

　　萧涵愣住。

　　良久，他抬起头来，神情平静，不置可否。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去。

　　陈符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连忙出言圆场：“哎，行了行了，不管这些，还是先说案子啊，先说案子！”他咳嗽一声，生硬地把话题拉回来：“那……接下来去问问玉蕤，把这案子彻底结了？”

　　说起案子，柳陌的态度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他看向薛绮：“玉蕤刚醒，我听婢女说她很害怕，最好由你去问讯。”

　　却不料薛绮只是嗤笑一声：“我管她去死。”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反应，就听她平铺直叙地说道：“本案剩下的几个需要确认之处，一是案发当夜本该在巡夜的孙婆子究竟从何知道她丈夫在外偷情，使得凶手可在她出府捉奸的路上埋伏、袭击于她——有了玉蕤这个内鬼，答案已经很明确了，第二，那个失踪的下人张春究竟去了哪里，青葳代替庞秀容写的字条为何会出现在他家中——有了十四年前的案件对照，这也不难猜，李嘉做事，惯来喜欢给自己预留一个顶罪的倒霉鬼，若我没猜错，至今还找不到人的原因，是因为，呵，你们找的是活人而不是尸体，这两者能待的地方自然大不相同。”

　　她的语声平淡而冷酷，带着淡淡的讥讽，不知道是对李嘉，又或者是对着助纣为虐的婢女玉蕤。

　　“哦，对了，”薛绮想了想，扬唇道，“按之前的说法，张春是畏罪‘翻墙’跑的，现在既然证明他并非犯人，那么畏罪一说便靠不住，既无畏罪，为何翻墙？你们不妨去查一查当天前去张春家的衙役，看看其中是否有人昨夜也在火场附近，若有，便很可能是被李嘉买通的，无论他知不知道李嘉让他做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既然敢做，就是同谋，不要妄想脱罪。而玉蕤，也是一样。”

　　她每次提起玉蕤的名字时，面上的讥讽之色都更重一些：“还记得现场那扇本不该开着的后窗还有疑似清理过的地板么？”

　　那些细节陈符与柳陌都曾听许徽提起过，因此并不陌生，却不知她此时说起是为了什么。

　　薛绮道：“无论那扇窗是凶手的来路还是潜逃的去路，都有说不通的地方，现在我明白这古怪的地方是什么了。”

　　“什么？”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陈符下意识地问了句，但话音刚落，自己就反应了过来，“是还有另一个人！”

　　薛绮颔首赞同：“只要屋子里再多一个人，那些别扭的地方就都可以解释清楚了。至于那人的身份，现在看来，显然就是被‘吓病了’的玉蕤，她或许没想到李嘉的目的是杀人，又或许是真的见了血吓坏了，但这都不能掩盖她帮凶的身份。所以——”

　　她说到这，语声蓦地一顿，而后毫无怜悯之情地重复了一遍最初的结论：“你们去给案子结尾就好了，至于玉蕤，一个杀人帮凶还矫情，我管她去死。”

　　陈符后背一凉，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隐隐觉得数日不见，这位熟悉的同僚似乎变得更加凶残了。

　　但接下来，他就知道薛绮脾气不好的原因了。

　　不用特意嘱咐，只一个眼神交换，萧涵就出了门，将房前屋后所有的人都给清出了至少十丈远。
　　薛绮这才简略地说了京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不过短短数日之间，事态已是几番变换，巡按御史身亡，密折“失窃”，矛头直指宋羽一脉，还有污名被洗脱之后在大理寺狱中离奇身亡的人犯……无需对朝局有多敏感，随便什么人都能够感觉到在这些反常的事件背后隐藏着的欲来的狂风骤雨。

　　十六年前那场大乱，朝中损失大半栋梁，刑捕司也几乎一蹶不振。

　　如今，又会如何呢？

　　连陈符这样颇有些没心没肺的人，都不愿意多想。

　　过了许久，他才沉下声音，抹去了一脸油滑，肃容道：“所以，你们这次过来，并不只是来给惜花客的案子收尾，而是……要来暗查严鹤江御史身亡的内情？”

　　最后几个字声音已是极低，堪堪能被屋子里的几个人听清。

　　确实是暗查，也确实是密令，但面对着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生死相托的刑捕司同僚，却并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薛绮便点点头，毫不掩饰地说道：“是。虽然圣人已经相信了我的说法，但案情一天没有水落石出，就还有出现变故的可能。何况……”她叹了口气：“何况现在李嘉这边又牵连出了京中不知身份的高官，我总有些担心。”

　　陈符也跟着叹气。

　　短暂的沉默间隙，柳陌忽然问：“凤亭，容我多问一句，相识不过月余，你真能确定他可靠？”

　　这问题有些跳脱，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说起来，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对萧涵的防备了，只是，这一次，他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你该记得司湛的教训，他还仅仅是权欲过重，辜负了你一人而已，而这个人，匪徒出身，你真的能确定他不会背叛，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将整个刑捕司陷入危局？”

　　柳陌很少长篇大论，多是靠行动来证明，而一旦他觉得有事值得多费口舌，那么必定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可在他目光灼灼的注视下，薛绮却只平静地回答：“我确定。”

　　像是怕对方理解不了，又更加认真地说道：“在任何时候你们都可以放心地用后背对着他，他和司湛，和任何别人都不一样，我相信他。”

　　门外，萧涵的表情姿态都没有丝毫变化，像是根本不曾听见屋子里的对话，但眼神却不易察觉地柔软了下来。

　　终于，柳陌“嗯”了一声：“好，我信任你的判断。既如此，你们尽早出发，这边的事情我和陈符会处理好，火场中如有发现，会立刻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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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惜花客这个案子就算结束了，以后就算有牵连也不是主要的了=。=
以及，我一断更就涨收，一开始更新就掉收，你们究竟在暗示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