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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珠玉·之一 ...

  •   朱文斌所说的地方在仁平坊中。

      与前朝略有差异,如今市坊间禁制松懈,已有了些富贵人家朝着街上开了大门,就是沿街设了酒旗、招牌开起商铺的也不罕见。

      如此一来,热闹自是热闹,却也略显出了几分混乱。

      好在仁平坊距离县衙不远,能居于此处的,大多是富庶人家,宅院高墙隔断了人声犬吠,便不显嘈杂。朱文斌抹着头上的冷汗,满脸尴尬地带着薛绮穿过几家食肆,进了形同虚设的坊门,又走了一小会,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他便指着右手边一处白墙黛瓦的宅子陪笑:“就是此处了,大人请稍待。”

      说着,自有小厮去叫门。

      里面的人先是狐疑地探了半张脸出来,见到那小厮,连忙开门,喜道:“是朱郎来啦!”又回头吩咐:“还不快去禀报娘子!”

      朱文斌不敢先进,连忙让过薛绮。

      薛绮不推让,迈步进门,只是入内之前却若有所思地抬头望了一眼门楣之上悬着的匾额。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簇新的“吕府”两个大字。

      府邸比不上京中富贵人家宽敞,但也绝不算小了,其中草木葱茏,假山清池一样不缺,四周因着地势建有一间间大小形制不一的院落亭台,单看一处确有些风雅之意,可合在一起,却总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感。

      朱文斌察言观色,介绍这地方乃是从前哪个狡兔三窟的大盗建成的,大盗落网,财物便或充公或转手,一连换了好几回主人,改建过数次,而后才辗转被他买下。又苦中作乐地自嘲:“可惜里头没有什么藏着的宝贝,让草民解一解燃眉之急……”

      薛绮的表情依旧有点呆滞,没接他的笑话。

      正在此时,迎面高树分开,露出后头的一间粉刷得簇新的院落来。

      朱文斌说:“大人,库房就是此处了。”

      薛绮望去,只见这一处院子又与之前所见的大不相同,毫无花哨的石墙逾丈,墙角土壤湿润,似是经过连日雨水浸泡,尚未干透,墙面并非新近粉刷,却依旧平整洁白,不见半点脚印或污泥,应当未曾在近日里被蹬踏翻越过。

      院子周围倒是有不少高大树木,但正面有人时常走动,背面探向院落的树枝又稍显细了些,薛绮抬手拽住一根树杈掰了两下,觉得木质略为脆软,甚至不足以支撑少年人的体重,恐难攀爬。

      朱文斌面露急切,却还是耐心等薛绮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才殷殷问道:“大人可要进去?”

      薛绮最后朝树上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开门罢。”

      话音方落,一个管事模样的矮瘦男子反应最迅速,不待主人再吩咐,便适时上前。

      他单足微跛,刚拖着脚步走到闭锁的门前,钥匙还未对准锁孔,后面蓦地响起一声娇笑:“六郎怎么这会儿想起过来了?不怕那母大虫呷醋么?”

      他手下微微一顿,后面朱文斌的脸色更是一下子变了。

      薛绮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丰腴婀娜的碧裙女人恰好从树丛后的小路转了出来。

      她大约也没想到还有外人,不由一怔,姣好的面目上透出一丝疑惑,眼神在薛绮身后的几名差役身上打了个转,声音放低了些:“莫非还是为了昨日失窃的事?”

      朱文斌没答话,尴尬万分地偷觑薛绮神色,薛绮仍旧端着一副波澜不兴的木板表情,却在他终于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问道:“这位想来就是吕娘子了?”

      朱文斌刚恢复一点血色的圆脸就又白了下去。

      吕氏终于觉出事情恐怕比她想的还要麻烦,定了定神,掩口柔声道:“这位小娘子是……六郎怎么也不给奴家介绍一句,没得让奴唐突了客人。”

      薛绮瞥了眼朱文斌仿佛恨不得晕过去的样子,平平道:“某姓薛,奉旨巡察各地刑狱事,今日恰好听闻府上失窃,便跟来看看。”

      “啊?!”吕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这回是真把嘴捂严实了,连轻微的一声惊呼都显得沉闷了几分,良久,福身强笑,“竟是京中来的贵人,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之处……”

      薛绮不予置评,反而问道:“吕娘子之事,你家中父母妻子可曾知晓?”

      朱文斌接回了这烫手山芋似的问题,像是被砸得狠了,他面色白到了极点,居然显出一点颓唐的灰败来,不知所云地支吾:“这……草民福薄,双亲过世五年有余,膝下更是至今荒凉,并无一儿半女……”绕了个大圈子,才终于低声说:“至于贱内,她,她不知道。”

      许是失窃的宝物果真如他所说那般重要,朱文斌虽然面色惨淡,却仍捏着鼻子有问必答,像是生怕惹怒了薛绮,撂挑子不干。

      薛绮仍然歪头看着这笼子似的院落:“那你其他亲戚呢?”

      朱文斌略薄的嘴唇抖了抖,在满脸肥肉里挤出一星苦笑:“十几年前一场大疫,都差不多死干净啦,如今就剩下乡下还有几个远亲,年节都不来往,哪里会知道这些。”

      “哦。”薛绮却还是不放过他,“那你与这位吕娘子相识多久了?又是何时置办的这座宅子?”

      没人知道她怎么就突然对失主包养外室的细枝末节如此上心起来,比起旁人的诧异,被她问及之人只觉无地自容,半晌才讷讷答:“快有两年了吧,这宅子是去年夏天买的……大人,草民知道错了,可这事,这事它和宝贝失窃没有关系哪!大人您能不能……”

      管事又恰到好处地挪动了一步,因为跛足,步履不稳,腰间的一串钥匙彼此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响声像是一个信号。

      薛绮抬头看他一眼,暂时放过了朱文斌,走向已经开启的院门。

      入内之后再看,此处果然与寻常居所不同,四面高墙环绕,院里青石铺地,其中并无树木花卉,显得森冷而压抑,唯一勉强可称为装饰的只有庭下两口大缸,其中水满将溢,显见是用作防火的。

      薛绮边往里走,边随口问:“朱六郎,你既祖辈在潭城居住谋生,可曾与人生过口角、结过仇怨?城里——不,不止潭城,整个平郡地界可有出名的惯盗?”

      朱文斌脚下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又苦笑:“不瞒大人,做生意虽然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但这天底下哪有不和人结仇的人呢,草民不是个讲究小节的人,脾气也不太好,说不准就得罪了谁,可要说谁想要害得草民倾家荡产……这,不至于吧?”

      吕氏本踩着碎步安安静静地跟在后头,听到这话,却突然哼了声,咬唇道:“怎么没有!”

      薛绮回头。

      吕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打了个转,细声说:“要奴家说,六郎家里那只母……那位夫人就是个人物!这么多年自己生不出儿子来,还拦着六郎不许纳妾,六郎辛辛苦苦赚的那点银钱,差不多全让她搬回娘家去了!偌大潭城,谁不知道她的名声,若是她伙同那薛二偷了宝物去补贴娘家,也不是不可能!”

      朱文斌一个没拦住,就让她说了一大串,连忙呵斥:“胡说什么!头发长见识短!”转脸赔笑:“大人,大人,您可千万别听这妇道……”

      他应当是想说“妇道人家胡说八道”,结果话到一半,突然发现薛绮也是个“妇道人家”,便只好硬生生把后半句给咽了回去,看神色,似乎噎得很是嗓子疼。

      偏偏吕氏也是个不省心的,红唇微撇,犹自不服气地嘟囔:“要是我,早就休了那恶婆娘,也就六郎你还念旧,生怕把她赶出去饿死了!好心没好报!”

      朱文斌一个头快有两个大,可在薛绮等人面前又不敢造次,憋得脸都绿了。

      薛绮嘴角略牵了牵,显出一点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讥讽的笑意,她退开几步,抄起手,再度打量院子正中孤零零的库房。

      口中却问:“方才我问附近可有出名的惯盗,你还没有回答。”

      又转向从县衙借来的几名差役:“有么?”

      事关父母官的“励精图治”究竟效果如何,朱文斌便实在不敢轻易答话了,只能搓搓手,端着一张白净的圆脸讪笑,几个衙役来来回回交换了几次眼神,终于有个年纪最大的上前一步,沉声说:“不敢欺瞒巡按使,平郡——也不止是平郡,连同周围几个郡都有富户被一个飞贼洗劫过,那飞贼手段了得,多年来一直未被缉捕归案……”

      他还没说完,朱文斌就忍不住抢道:“不不不,这回肯定不是他干的!”

      “嗯?”薛绮有点好奇,“你如何知晓?”

      朱文斌猛一闭嘴,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苦着脸解释:“大人初来乍到还不知情,与其说是飞贼,还不如说那人是个狂徒恶匪,行事也无甚机巧,每次就是趁夜潜进人家里偷窃,总要将屋子翻上个乱糟糟的,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家里遭了贼,便是被人循声发现了也不惧怕,当场就敢和人搏杀起来,实在猖狂得不得了!可您看看,草民这院子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守着,却丁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这怎么可能是那恶匪干的呢!”

      薛绮环视四周,赞同道:“确实。”

      她仍拿视线丈量房屋与四周尺寸,闲话家常似的随口问:“你们说的那个盗贼如此凶横,手上可有命案?既然猖狂多年,怎么京中一直没有听说过?”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好半天,才有人疑惑道:“哎,确实,那个贼还真没伤过人命……嘿!这也奇了!”

      又有人七嘴八舌地补充:“是了是了,我还去过一回苦主家里呢!满地是血,可他家的护院各个活蹦乱跳,连条抓伤都没有,可见伤的是那个贼——但就这么着还让他跑了,可不把主人气了个半死。”

      “可不是!我听说班头说,那个贼去偷东西竟没带过兵器,也亏得他每次都能逃掉,莫不是长了翅膀会飞吧!”

      ……

      众人议论起来,竟都是那飞贼如何莽撞不要命,行踪又如何飘忽不定,一时把眼下的案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朱文斌可能半辈子也没见过查案查得这般东拉西扯不着调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正忍不住要再求一回,薛绮却率先把话题给拉了回来,拍拍手说道:“既如此,不是飞贼夜盗,失主也想不出深仇大恨的对头,那便先看看现场吧。”

      朱文斌总算松了口气。

      这院子小而形制特别,若从上往下看,活似一个“回”字,里面唯一的那一间屋子,便是库房了。

      库房坐北朝南,坐落在小院里给人以十分拥堵的感觉——便是前面的青石庭院,摆了两口巨大的水缸之后也略有些局促,后方与两侧距离围墙更是不过二三尺,狭窄得异常,房檐几乎要搭到围墙顶,下方光线幽暗,屋角苔痕在这尚未完全回暖的时节里厚厚地堆了一层。

      薛绮伸手,指尖轻轻蹭了蹭苔藓,刚刚经历过漫长的冬季,细碎的枯黄痕迹脆弱地散落下来,在整片完好的苔痕中显出了一小块缺口。她又侧过头,看了看另一侧的雪白院墙,她身形高挑却纤瘦,在苔藓与院墙之间走动尚不费力,可朱文斌却富态,他身后几个差役也大多身高体壮,一不留神,衣服上便蹭下了好些墙灰。

      薛绮若有所思,抬手在墙上抹了一把,她手指修长白皙,有如上好的玉石,右手拇指上箍着只式样朴拙的玄铁环,这一动,便在白墙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动作不由顿住,似乎有些汗颜地收回了手,又在院墙上打量了一圈,便垂了眼,袖手走了出去。

      朱文斌不耐逼仄,腆着肚子憋了半天,总算长出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薄汗,察言观色道:“大人,草民也想到这个了,发现失窃的时候就留心了那薛二,他衣裳后头可不就有点白灰么!您说他要是没偷东西,平白无故往房后钻个什么劲,定然是偷了宝贝,知道院子后面等闲没人来,便把宝贝抛过墙去了!”

      他恨恨一跺脚:“可恨那小贼嘴硬,就是不肯说在外接应的是谁,又把宝物藏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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