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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珠玉·之一 ...

  •   大楚以武立国,几番征战之下,疆域辽阔更胜前朝,南临南海,北至北漠。

      就在临近北疆之处有一小城,名为潭城。潭城县隶属平郡地界,在都城东郢西北两千里,就算是快马兼程也要数日才能抵达,多年来北疆平静,小城就更少了几分关注。

      不过,关注虽少,这小城自己却不因地偏而甘于默默无闻,反倒出过好几位大楚朝廷里声名赫赫的人物。

      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当年的定国公曹蓁,纵使曹氏百多口人早就因附逆谋反的罪名而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但直至今时,仍有少年人偷偷摸摸地对着荒草丛生的曹家老宅发愿,只盼自己也能如数十年前的曹老将军一般,跃马扬鞭,位极人臣。

      马蹄踏在雨后泥泞的路上,溅起令人不快的闷响,恰又起了阵冷风,愈发让人觉得难受起来。

      薛绮抬头远望,前方终于遥遥出现了潭城县的影子,低矮的轮廓夹在两旁高耸的山间,显得渺小可怜。

      刑捕司的暗线传来消息,说十几年前平郡大疫,死了许多女人孩童,此后年轻的鳏夫纷纷买婢典妾再续香火,而年迈体衰再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则索性花几吊钱买个儿子养老,一来二去,便引得人贩子趋之若鹜。

      如今世道,就算是年景好的时候也少不了买卖人口的勾当,潭城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因此,单凭这么一条语焉不详的消息便千里迢迢赶来查看,实在不啻于大海捞针,张勉劝过,其他知情人也劝过,但薛绮却只是充耳不闻,打定了主意要把那根落在海底的牛毛细针给翻出来。

      转眼城门就在眼前,薛绮勒缰下马,随手顺了顺菀柳略微汗湿的鬃毛,将腰间一枚铁牌扔给守门兵士,道:“劳驾问一句,不知县衙要如何走?”

      被她问话的兵士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白净的脸上半是懒散半是稚气,掂了掂黑乎乎的铁牌,狐疑地打量薛绮:“哎,你这娘儿们好不晓事,知道这是……”

      “这——莫非是刑捕司的令牌?!”他尚在吊着眼梢装横,不防旁边来了个识货的,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凑过来,揉了揉眼睛,惊讶道,“还真是!啊呀,小的见过大人!”

      他慌忙拽着边上不明所以的小卒行礼。

      惹得周遭好些人啧啧称奇地围观。

      薛绮眼皮都没掀,只嫌麻烦似的“啧”了声,也没再问话,便顺着老兵下意识瞟过去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走出几步,忽然脚下一顿,侧身抬手,捏住从老兵手里垂下的系带,把那块黑黢黢沉甸甸的铁牌抽了回来。

      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绕过几条街,便瞧见了县衙巴掌大的门脸,光鲜亮丽得十分局促,像是把所有值得一观的东西一股脑全塞进了这么个方寸之地来,让人深觉噎得慌。

      薛绮木然地看了一会,觉得有点牙疼。

      她虽说是来寻人的,可其间缘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于是,为了冠冕堂皇地因私废公,必得再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通常便是兼任个不伦不类的巡按使,不定时地往各地巡察督办旧案、平反冤情,也正因此,自然少不了与当地官吏打交道。

      看门小吏接过名帖,颠三倒四地瞄了几眼,也不知认的字究竟够不够一箩筐,又拿惯常的审视眼神把薛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迟疑问:“这位姑娘是给京里来的薛大人送名帖的?”

      薛绮两指在袖底搓动了下,似乎很想把被他拿倒了的名帖抽回来,却忍住了:“某姓薛,刑捕司主事。”

      小吏一愣,神色愈发惊诧疑惑。

      薛绮木着脸任他打量,他却突然惊醒过来,脸色一白,慌忙弯腰低头让到一边,连声赔罪,正待多说几句好话,却见一双结实而秀气的牛皮靴子从自己眼皮底下径自掠过,连个绊子都没打,他一连串的喋喋不休就顿时卡在了一半。

      小吏心头顿了顿,突然就想起上个月庙里求来的下下签,总觉得仿佛要出事,不由抬起眼飞快地瞄了薛绮背影一眼,正好她停了脚步,微微偏过头,回视过来。她的目光平淡得如同毫无波澜的白开水,可小吏不知为何只觉后背一阵发凉,慌忙重新垂下眼,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地引起路来。

      却没想到果真是流年不利,尚未走到仪门处,就听身后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

      小吏耳朵尖,从中听出了个熟人的动静,立刻叫苦不迭,本就松垮的面皮几乎再拉下二尺长,连忙先一步陪笑:“薛大人,这边请……”

      可惜还没家雀大的县衙里统共也就那么几条路,前一刻避开了,可没多久,就又迎面撞了个正着,窄路对面一行五人匆匆而来,以一锦衣人为首,后面跟着两个家仆一左一右地架着个踉踉跄跄的青年,再往后,则怯怯地跟着个与那年轻男子装束相似的中年人,薛绮在这群各怀心思的来人脸上扫过一眼,便摸了摸下巴,避让到路旁。

      未及近前,忽然一阵风起,一丝隐约的血腥味随风飘了过来。

      “私刑?”薛绮喃喃道。

      此事固然不合律法,但民间积弊已久,大事尚且管不过来,更少有官员乐意搭理这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破事,只要没打死打残,便往往民不举官不究地糊弄过去了。

      多少年来皆是如此,小吏早已见怪不怪,但耳边低低传来这么一声意味不明的问话,他就突然一个激灵。

      正在这时候,那一行人拉拉扯扯地走近了,见薛绮是个女子便更不在意,旁若无人地占了大半条道路,差点把她挤到旁边树丛里。

      “刺啦”一声响,袖口被丛生的灌木给扯破了道口子,薛绮目光缓缓下移,定在了袖子上,原本淡漠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可惜她未着官服,来人未察觉她的身份,仍在急吼吼指挥众人往里冲。

      引路的小吏好悬没哭出来,抽空偷偷觑了觑薛绮,见她嘴角微微紧绷,连忙重新垂下头,悄无声息地往旁边躲了半步。

      薛绮脚下一顿:“那个胖子……”

      她未问完一句话,县令已命大开仪门,亲自迎了出来。

      薛绮只好在心里接上后半句:“……也不知能不能赔我的衣裳?”

      潭城县县令姓唐名晖,字光耀,乃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面白微瘦,气质颇佳,下颌蓄着一部好胡须,称之为美髯公亦不为过。

      他方才已听得人通报,说是有个自称刑捕司主事的女人突兀前来,虽惊异于那个阎王殿似的衙门里怎会有女人,却仍不敢轻慢,连忙做出兢兢业业的勤政之态出迎,不料刚出得门来,迎面却撞见一行推推搡搡的老熟人,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再看一个素衣女子正不动声色地避让在一旁路边,也不知是喜是怒,他心中不由一紧,额上沁出几点冷汗来。

      唐晖半辈子都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刚听闻上官是一女子时,本还生出几分不屑,谁料刚一出门就遇见这副场面,惊慌之下,满脑子只能想起官大一级压死人了,哪还顾得上矜持,连忙快步上前深做一揖,强笑道:“下官唐晖,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一边暗暗摆手让人将那没眼力见的五人带远。

      薛绮还礼,声音平板得没精打采:“唐令说笑了,何罪之有。”

      言罢,一句多余的寒暄也不说,直到入后堂落座,这才将鱼符与刑捕司铁牌等物出示,道:“……此事本不该刑捕司沾手,不过御史台人手不足,故受命领巡按一职北巡。”

      一眼瞥见到那常被编进话本故事里的黢黑铁牌,唐晖背后冷不丁一阵发寒,总觉得能从上头闻到暗无天日的大牢的味道。

      许多念头一时纷纷挤进他脑中,可踟蹰良久,到了嘴边却只化成一句不痛不痒的奉承,唐晖双手将铁牌奉还,笑道:“下官有同年在京为官,尝于书信中盛赞贵司有一薛凤亭薛主事,很是年轻有为,今年年初更是连破两桩大案,莫非说的就是……”

      他确实听说过这名字,只是从前还真不知道顶着这一名字的并非男子。

      薛绮摸了摸左臂,依旧用那种波澜不兴的声音承认道:“我确实草字凤亭。”

      说完,忽然抬起眼:“潭城地虽偏,唐令消息倒是灵通。”

      唐晖面色陡然泛白,忙讷讷道不敢当。

      薛绮浅啜一口茶水,她不懂茶,但仍觉沁人心脾,料当不是凡品,不过一想到喝茶的地方是片刚从大灾大疫里缓过一口气的险山恶水,便觉嘴里的清香有些令人作呕了。

      便更少了虚与委蛇的兴致,开门见山道:“不知过往三年来,潭城可曾有十恶之案,又或是杀伤人命的重案?若有,还请在入夜前将卷宗送到客栈来。”

      她想了想,记起路上见过一家招牌是“朋来”的客栈,便随口报上了名字。

      唐晖讶道:“大人若住不惯官驿,下官这里还有几间客院……”

      “不必。”薛绮拒绝道,“客栈热闹些。”

      唐晖连忙称是,表情却更加惊奇了几分。

      京里来的巡按使他不是没见过,却头一回见着这样不喜欢清静舒适,反而往乱哄哄的市井里钻的。

      真是个怪人。
      便是女人,也是个怪人。

      然而上官的决定终究不该由底下的人来置喙,唐晖便很快地调整了表情,陪笑道:“敝县虽僻远,但好在民风淳朴,已多年不曾有过大案了,不是下官自夸,这几年虽然年景……咳,天时不佳,但风俗未易,就算说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

      他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扰动。

      薛绮脸上的半死不活倏然一变,当即按剑起身。

      倒也不算是剑,细看制式更像是前朝流行过的横刀,出鞘寸许,刀身硬直细窄,寒光凛然。

      “锵”的一声,唐晖忍不住惊退了半步。

      来人却是方才在仪门附近见过的那锦衣人,边甩开阻拦的下人,一边直着脖子嚷嚷:“等等等,等到什么时候!眼看着脑袋都要保不住了,还等个屁!”

      他脸红脖子粗地冲进门来,见到薛绮执刀凛然而立,气势不由一泄,慌忙刹住脚步。

      薛绮顺势打量过去,见此人正是方才有一面之缘的那人,看起来年将半百,身体富态,因保养得宜,容貌比实际年纪略年轻些,除了颈上与双手皮肤略显松弛以外,也就只有下垂的眼袋能显示出本来的年岁。

      因本朝不禁民间着锦缎,倒是无法一眼看出他是做何种营生的。

      薛绮略略一瞥便收回目光,还刀入鞘,淡淡道:“唐令真是御下有方。”

      唐晖浑身抖了抖,连忙起身告罪,狠狠骂了仆吏一番,又叱道:“朱六郎!你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就敢贸然闯进来放肆!”

      他拂袖愤然剜了朱文斌一眼:“这位是京中来的巡按使,若被你惊扰了,你担当得起吗!”

      唐晖本意是让来人知难而退,却不想朱文斌比他这软骨头县令还硬气几分,怔愣一瞬之后反倒显出了一点病急乱投医的神采,没等旁人反应过来,便干打雷不下雨地大哭一声,扑到薛绮身前,大嚷道:“既是巡按使大人……大人容禀啊!还望大人给草民做主——薛二那刁奴他、他盗了别人寄放在草民家的宝贝,不知藏到哪去了!”

      他拿袖子一抹脸,力气没白费,居然还真挤出来几点眼泪:“眼看着正主就要回来了,再找不到宝贝,草民就要倾家荡产没有活路了呀!”

      唐晖脸色难看至极。

      任是谁,若是刚信誓旦旦保证路不拾遗之后,话音未落便被迎面打了脸,估计面色都不会好看。

      薛绮松开了刀柄,片刻之后,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尾音拖得十分意味深长。

      唐晖出了一脑门汗,忙又道了回罪,小心翼翼地赔笑解释:“巡按使息怒,乡野地方百姓虽然淳朴,但也难免愚蛮了些,是下官教化不利之过!这位朱六郎平时最是乐善好施的,时常协助官府修桥铺路、救急赈灾,只是略有点沉不住气,一点小事就到处嚷嚷,耸人听闻……”

      朱文斌一愣,似是没想到为何与他好得恨不得同穿一条裤子的唐县令今天怎么一开口就诋毁起他来,圆脸上就显出十二成的不敢置信来。

      薛绮一直低着头,像是在神游天外,直到唐晖口干舌燥无话可说了,才慢吞吞道:“是不是小事我不知道,不过察冤审案是我的本职,撞见了案子不能不问。”

      她眼光转向犹在抽噎的朱文斌:“说罢。”

      她语气不重,唐晖却觉口中泛苦,不敢试图反驳,本想给朱六郎做点暗示,可薛绮腰间的催命铁牌还在晃晃荡荡,让人心里直抽,他便只好暗自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地任苦主哭诉了。

      好在朱六郎也不是十成十的混人,方才虽哭号了几声,但也知过犹不及的道理,连忙擦了擦眼泪:“大人明鉴,草民名为朱文斌,在家行六,祖辈做米粮生意。因家中小有积蓄,又爱交游,机缘巧合之下与几位走南闯北的行商极为投契,两月前有一人偶从外域得来的珊瑚树,又嵌了无数珠宝在上面,端的是价值连城哪!草民这位故交因要带商队出行,怕将宝贝碰坏了,便暂寄在我家。草民虽不才,也知信义两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特意雇了四个护卫轮番在库房门外看守。”

      许是商人本性使然,他嘴皮子很是利索,边说还边习惯性地附带着自夸几句,被唐晖忍无可忍地咳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脸色一变,粗短的手指指向门外,跺脚急道:“谁料那薛二看似老实,竟做出监守自盗的丑事!眼看着那宝贝的主人就要回来了,到时草民若交不出东西来,可就得拿半辈子的身家去还了!大人可一定要给草民做主啊!”

      他方才哭得虽敷衍了些,但此时的焦急忧虑却并非作假。

      薛绮目光随他所言投向门外,先问:“你方才说的刁奴便是这‘监守自盗’的薛二?”

      朱文斌连忙应是。

      薛绮慢吞吞问:“既是雇佣来的护卫,如何以奴仆相称?”

      另两人一惊,面面相觑。

      朱文斌只好告罪,愁眉苦脸地搓手道:“是草民的错,草民一时急糊涂了,并不是有心以良为贱,求大人莫要和草民计较……”

      薛绮摇了摇头,表情却很认真:“和你计较字眼何益,只不过雇来的良民又或是家中的奴仆犯案,动机与藏宝之处可能大不相同罢了。”

      这话如同一根救命稻草,朱文斌慌忙攀了上去:“大人的意思是?”

      寻人固然是要事,但断案平冤正如薛绮自己所说,亦是职责所在,这朱六郎虽然表现浮夸了些,但焦急慌乱却并非作假,既如此,便不能不理。

      薛绮沉默片刻,起身道:“单凭你几句话,我无从判断,若方便,最好带我去案发之处亲眼看看。”

      朱文斌求之不得,连声应道:“方便,方便!大人肯屈尊亲去查验,我那宝贝肯定能找回来了!草民先谢过大人的大恩哪!”

      薛绮被奉承得有些厌烦,抿了抿嘴唇,没作声。

      天底下哪有嘴皮子一碰就查清了的案子,说到底,刑捕司赫赫盛名背后的,不过是他们这些人的一副肉眼凡胎,若非司中上下众人不畏寒暑一遍遍勘察现场,再夙兴夜寐地反复揣摩细节,哪里串联起每一条最不起眼的线索,更遑论勘破隐藏在重重迷雾背后的真相。

      “肯定能找回来”?
      可笑至极!

  • 作者有话要说:  先来个简单的盗窃案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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