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哨向]》翠寒烟

162、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圣殿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圣殿外宪兵一无所知，全部是因为玛丽安夫人深得皇帝信任，拥有除皇帝外，人工智能奥罗拉皇宫所属部分的最高权限。这一点，大公都不及她，玛丽安夫人可谓是相当名副其实的宫廷总管。

　　没办法，到了这一代，皇族只剩两人，并没有其他族人可以帮皇帝管理宫廷。

　　现在这场面，造物主后裔喜闻乐见，他们的最终目的便是皇族不剩一人，纯种人类失去核心，失去最强大的战斗力，而此刻他们的期盼似乎就要成真。

　　“我在成为正式女官前，也是一名军人。”玛丽安夫人望着皇帝，语调平稳地道：“这一点从我的履历上抹去了，操作这一切的，正是先帝。”

　　皇帝身形晃了晃，十指攒劲昆古尼尔，更加用力的拄住地面。

　　“我被赋予一项任务，所以必须暂时脱离军人身份。这项任务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是在帝都虎狼环伺的不利局势下，保护先大公葛里菲兹殿下。”

　　葛里菲兹·冯·叔本华，大公的亲生父亲，也是先帝的向导，一个不算完整的向导。

　　“我是暗藏的棋子，效忠先帝，一开始便被葛里菲兹殿下进行精神暗示，忘记了我自己。陛下，你知道忘记自己的意思吗？我忘记了前十五年间发生的所有事情，被灌输伪造出的记忆，化身普通向导进入宫廷就职。”玛丽安夫人走前半步，眼神落到皇帝攥紧昆古尼尔的手上，敛去微笑，冷冷道，“我是一名军人，这辈子第一个重要任务是保护葛里菲兹殿下。我不是真正的我时，葛里菲兹殿下对我很好，而当我不久前重新成为我自己，想起任务，殿下已经近乎死亡！”

　　玛丽安夫人目光犀利，那模样让皇帝觉得，从前温柔的玛丽安夫人或许根本没有存在过。

　　玛丽安夫人盯着皇帝肖似先帝的俊美脸庞，沉寂片刻，接着道：“陛下，我的任务失败了。我失忆期间与葛里菲兹殿下建立了深厚友谊，他觉得我应该像普通女孩那样生活，就请先帝一直没有启动我这颗棋子。几年后，他们去往伊达瓦战场前还为我安排了合适的，同样被精神暗示过的哨兵。于是我们俩成了另外两个人，在帝都过着平淡的贵族生活。”

　　“但是，真正的我不喜欢这种生活。”说着说着，玛丽安夫人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我想保护葛里菲兹殿下。我来自烬骨，身上背负着祖先没有完成的使命。所以当我和爱德华恢复记忆，他不愿重回烬骨，还要向你通风报信时，我强迫自己叫人杀了他。我杀了自己的哨兵，这一刻我失去了一切，可我依然坚定的站在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还准备杀一个人，同样令我心痛到生不如死的人。”玛丽安夫人定定望着皇帝，说：“你想不到有多少人盼望你死。葛里菲兹殿下保护我，让我像普通向导一样生活，但很多事不是我可以左右的。就比如我失忆期间从未想要谋害你，然而梅特兰德伯爵却借我的手长期给你下毒。我也是恢复记忆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陛下，你现在是不是四肢无力，全身冰凉绞痛，精神领域仿佛被无数陨石碾过，无法凝聚精神绪，稍微移动身体就像被利刃划过心脏，根本无法忍受？”

　　哨兵天生五感敏锐，一点小疼痛都会被神经系统无限放大，何况玛丽安夫人现在形容的这种疼痛？

　　皇帝确实站不住了，大量冷汗沿着他坚毅的脸部线条滑落，消失于领口。同时，他的礼服也被汗湿，里层紧贴绷紧的肌肉，外层挺括厚重，让他久违的感受到衣物摩擦皮肤产生的不适感。

　　当然，还不止这些，大脑意识模糊不清，精神虚无渺茫才是最致命的。

　　皇帝低下头，就见奥格斯格萎靡不振地倚在脚边，龙翼耷拉着，一副快要消失的模样。

　　“皇族一向食用来自白蜡星系的香料，这么多年，几乎每一顿御膳里都少不了它们。香料本来无毒，只有遇见同它们属性相克的事物才会产生毒性，这也是长期以来没人发现你随时会中毒的原因。其实我们也不清楚所谓的‘相生相克’，这在人类的殖民历史中没有专门记载。是有人告诉伯爵，并给了他另外一种香料。”

　　皇帝抬首，俊脸苍白，目光却凛然不可侵犯。

　　“桃花香。”玛丽安夫人伸手，一只蝴蝶飞过来，轻轻停在她的食指上。

　　桃花，桃木，尼福尔捡到的纸卷……

　　皇帝眯起眼睛，竟然对梅特兰德伯爵与造物主后裔勾结在一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伯爵是多么憎恨自己啊。皇帝冷静地想。

　　“上一次有人替你配置了特殊信息素的解制剂，算是误打误撞吧，他一定没料到除了让神级哨兵死于结合热，那种味道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置你于死地。不过这一次，你逃不掉了。”玛丽安夫人阴鸷地道。

　　皇帝望着她，心中又想，她也如此憎恨我。

　　“没有，我憎恨你的养母。”玛丽安夫人冷声道：“我的蝴蝶，香味好闻吗？”

　　关注皇帝的情绪已经成为习惯，即使现在，她也不知不觉重复这项工作。

　　“香料来自神州，这一次用了大剂量，效果迅速没法解除，陛下。你就安静等死，不要反抗，我会把你的尸体交给殿下。”玛丽安夫人以指腹拂过蝴蝶脆弱的双翅，扬手放走它，“伯爵不会伤害殿下，你可以……”最后两个字“安心”还未出口，她眼前的皇帝便骤然摘下皇冠扔掉，移动身形，手持昆古尼尔，向她袭来。

　　玛丽安夫人瞪大眼睛，她是真没想到皇帝居然还能动！

　　这不可能，哪怕对方是神级哨兵，这也是不可能的。七百年前，造物主后裔们可是用这个方法成功刺杀了伊利亚特大帝啊！

　　“拦住皇帝，快！”

　　玛丽安夫人退后，上空盘旋的大群蝴蝶立刻同其他造物主后裔一起涌向皇帝和奥格斯格。

　　皇帝长大了，玛丽安夫人隔着晃动的人影，远远看着皇帝。这种时候还能反抗，就证明皇帝的实力更在伊利亚特大帝之上。

　　可惜……

　　玛丽安夫人怔了怔，挥散心中突然冒出的怅惘。

　　如果不是服用了暂时麻痹情感大脑皮质的药物，失去哨兵后，她现在不可能安静地站在这里，心无波澜望着造物主后裔围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人不是机器，从前烬骨也是十分具有人情味的军队。

　　玛丽安夫人闭起眼睛，半秒钟过去，又睁开。

　　“放弃吧，陛下。”她淡淡地说。

　　皇帝回身刺穿一个造物主后裔的心脏，紧接着昆古尼尔枪尖点地，让他借力腾空而起，躲开其他敌人的攻击。

　　但是，这种状态以寡敌众，吃亏是肯定的。

　　因毒素的原因，皇帝如今几乎看不见周遭环境，眼前和精神领域皆覆盖一片浓稠血色，也不知是幻觉，还是圣殿内真的血流成河。

　　他很累，身体很痛，杀意从四面八方漫延过来，侵入他的每一个细胞，分分钟会要了他的性命，而他只能依靠微弱气流辨明敌方动作，然后躲开。

　　他是神级哨兵没错，可对方也不是善茬。一段时间后，他的行动越来越迟缓，勉力躲开几个致命攻击，身上百分之八十的地方还是挂了彩。

　　疼痛被无限放大，心肺中空气逃逸，他呼吸沉重，脸庞滑落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的液体。

　　第一次这样狼狈，大概也是最后一次。那些造物主后裔一定对纯种人类的皇帝心怀滔天愤怒，见他持续衰弱，便不再使用精神攻击，而是利用手中黑矛不断给他制造深可见骨的皮肉伤，似乎想活活疼死他。

　　但是这些痛却比不过再也无法见到大公的痛。

　　皇帝金眸半阖，银发披散，沾满血迹的发丝贴着同样被鲜血染红的白色礼服，他以昆古尼尔拄地，不肯倒下。

　　心脏以下地带，几根黑矛突然贯穿而过，他慢慢闭起眼睛，血色的精神领域中映出暖人金光，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人形，那是他的向导，这么多年一直以真心待他的弥米尔。

　　可惜他知道得太晚，留给他们的时间，现在想来近乎等于无。

　　太可悲了，自大公由伊达瓦归来，或者说小时候一同生活在皇宫时，他们明明应该拥有更多时间。

　　“对不起。”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这是玛丽安夫人第一次见到皇帝露出这种笑容。这个俊美的男人从不屑直接表露心中情绪，于是已经情感麻痹的她，忽然有些想哭。

　　“弥米尔……”皇帝攥紧昆古尼尔的手松开，鲜血顺枪杆而下，昆古尼尔掉落地面，发出主人即将离去的悲鸣。

　　最后时刻，皇帝心中溢满的感情不是对玛丽安夫人背叛自己的愤怒，不是对梅特兰德伯爵背叛帝国的憎恨，而是庆幸死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向导。

　　他没有通过哨兵与向导的连接向大公传递任何情绪。从面对闯入圣殿的造物主后裔开始，他就没想过让大公前来增援。

　　所以，这一辈子，原以为孤独终老的一生，即将结束了。

　　只是相当惋惜懊悔，以后的路不能陪对方走下去，不能保护对方，不能互相依靠，共同面对这风雨飘摇的帝国。他终归食言，索要承诺的人竟成为先离开的那个人。

　　“对不起……弥米尔……”

　　希望下辈子继续相遇。

　　那时，他不会再浪费时间，任由向导默默守护而不自知。他们一定能早早相识相知，一路携手走过大千世界，走到白头。

　　布鲁克斯大师曾说他的家乡相信轮回，这辈子遇见谁，都是为上辈子再续前缘。

　　前生若不相欠，今生必不相见。他欠大公很多很多，多到数不清，因此他们还能相见吧，在下一个轮回。

　　奥格斯格发出龙吟，金眸深沉悲凉，身影瞬间消失。

　　“他死了。”

　　从第一眼看到襁褓中的皇帝，到现在屹立眼前却已死去的皇帝，玛丽安夫人是第二次见证亲近之人精神力消失的过程，第一个人是她的哨兵，贝尔伯爵。说话的人语气洋溢着不可抑制的兴奋，玛丽安夫人望向对方蒙着面罩的脸和蠢蠢欲动似乎准备再给皇帝捅几个窟窿的手，沉声说：“你方首领答应伯爵，由我方处置皇帝尸体，你们没忘吧？”

　　那人手一顿，侧头瞄了玛丽安夫人一眼，下刻就被身旁的人拉了回去。

　　玛丽安夫人答应过皇帝，皇帝死后，会将其尸身交给大公，这个决定虽然没有经过梅特兰德伯爵首肯，但她不准备食言。

　　“我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玛丽安夫人走向皇帝。

　　皇帝静静站在那里，模样依旧俊美，仿佛下一秒便会睁开眼睛，望着她，漫不经心地道：“那家伙又闯祸了，我这里收到一堆投诉，真烦。”

　　玛丽安夫人停下脚步，抬手捂住左胸。

　　前方皇帝屹立不倒的尸体及尸体背后那处鲜红幕布下的斑驳血迹，令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快点！”周围干等着的造物主后裔不耐烦的催促着。

　　玛丽安夫人抿紧红唇，继续朝皇帝迈开脚步。

　　也好，她养大他，再亲手收割他的生命，总比让他死在梅特兰德伯爵，或者造物主后裔手中好。

　　脚尖触及昆古尼尔死气沉沉的枪身，玛丽安夫人蹲身，准备替皇帝捡起心爱的兵器。

　　却在这一刻，圣殿穹顶忽然被爆破，火焰和气流掀翻墙壁，眨个眼，圣殿便成了断壁残垣。

　　皇宫遭到攻击，所有建筑都冒起浓烟，乌、尔、德广场尸山血海，前来参加新闻发布会的帝都人民死得仅剩几百人。

　　混乱中，玛丽安夫人亲眼看到皇帝的尸体被坍塌下来的石块压覆，不出意外，应该成为一滩肉泥。

　　贝尔伯爵的尸体更不用想，他所在之地即爆炸最猛烈的地方，如果这样尸体还能保持完整，那一定是神迹降临。

　　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的。

　　玛丽安夫人双手颤抖，一个八音盒从她毁坏的空间戒指中掉落，躺在残败的废墟中响起音乐。

　　鲸落，来自遥远银河系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