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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如化归红尘去 ...

  •   日光半泄的明亮房间里,冼红尘正埋着头坐在桌边画绣样。她穿着一身褚褐色的单布衣,身上素无别饰,简朴是简朴的,偏偏这样的简朴也掩不了她天生的丽质,反衬得她凝脂玉肤,温温玉洌,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痣更是似清似艳似血棱般,嫣嫣地吸引人的目光。

      冼红尘忽然停了笔,忙慌慌地拿起一旁的素白绢帕掩了口鼻,闷闷地阿嚏一声,一双杏目睁得圆了些,眉头也姣好地微微蹙起来。她打完喷嚏就起身去外面提水洗了帕子,将帕子晾上了,又拿了旁边已经晾干的另一条素帕,重新回返了自己的桌边坐下。
      冼红尘捋了捋鬓角细小碎发,拿起画笔思索片刻,又重新落下去。不久之后,她身前这幅勾在绢帛上的画会是一幅雨后临绿水照白塔影的绣画。

      这是新任知府的夫人要的。
      回家寄居,她总要对堂兄有些额外的用处,才不至于被他轻易转卖给别人嘛。

      冼红尘的笔在绢帛上轻轻游走,浅浅勾勒,过了一阵子,一幅别致的图景底稿便在她面前舒展开来,未着彩处已是浓淡相宜了。冼红尘全画完了,看着没什么要改的,才搁了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她一边捏着自己将要开始动针的手腕,一边往窗边走了走。
      外面的微风吹进来,愈发暖和了,还有厨房的菜香味,冼红尘的双手却依然是冰冷的。她搓了搓自己的双手,也并没有能够使它暖和起来。

      外面的柳树早已发芽抽条覆绿,一蓬一蓬绿雨帘似地挂下来,随风飘荡,生机盎然,竟也无法抵进她的眼底。
      她的目光时而茫然,时而又有些强抑的平静,时而又颇透些晦晦的不甘出来。

      这大抵也不能怪她。就连冼红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到底将要落到何处,大约是再次被自己的堂兄冼良才送给什么达官贵人做小妾吧。

      ……其实除了能活得久一些,这又和留在秦好川手里有什么本质区别,搁谁手里都是继续给人做小妾的命。难道她还能指望像红月一样普普通通嫁个良人吗?就这个长相,便连夜半做个噩梦,在梦里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冼红尘摸摸自己眉心那一点总是有些过分吸引人目光的天生朱砂痣,曲了曲食指,照例是想要把它抠掉,它依是巍然不动,静如泰山。冼红尘微微垂下双眸,一翦汪汪秋水便归了静澜暗河。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放下了手。

      冼红尘捻捻手指回到绣绷架旁,拿起画好样的绢帛组装到绣架上。装了一阵,不知勾到哪里,几根丝线突然嘣地一声,扯着劲地晃成重重影线,冼红尘莫名心中一悸,仔细看向绣架,又并没有什么问题。她将丝线放松了一些,伸出两根葱白玉指沿着丝线的这头滑到那头,将它抚宁了,方才继续组装。

      她才装到一半,就听到外面传来两个说话声,先说话的有些粗声,“前头来的是什么客人?”冼红尘听出来这是隔壁厨娘王大娘的声音。

      另一个尖一些也年轻许多的声音回她:“是老爷常提起的那位方大人突然来做客了!”
      “哪位方大人?”
      “就是那位和他一处街坊长大,一年之内就从个白身考到京中去的方大人啊!你可精心些,使出王妈妈你的本事多做几个好吃的,保管老爷夫人都只有赏的!”
      冼红尘顾不得去分辨这是谁的声音,手一松,拈着的柔滑丝帛已然从她手中脱落,软软地依到了一角支架上。

      方远来了?

      以前方远与冼良才关系就不差,原来这六年他也并未和堂兄断绝往来啊。
      冼红尘心中隐隐有种什么出现裂痕的感觉。她低头审视着自己的画,努力强行把那裂痕忽视过去了。

      冼红尘重新捡起绢帛,手中攥了攥,又松开了。饶是如此,她竟然还是想看一看方远。偷偷的,远远的,趁他离开的时候看一眼。

      冼红尘已经六年没和方远见过面了。她想,就当是一个念想也好,远远地,牢牢地把他现在的样子记在心里,她就可以念着现在的方远安心去给别人做妾了。

      就算是悄悄地思念一个人,偷偷地想念一个人,也不能总是抱着他过去的样子不放,也要更新一下图样的嘛。对不对?

      冼红尘这么想着,就想往前院去,她往门边走了几步,又缩回来了。她转身去拿了铜镜来,对着仔仔细细把自己看了一遍,散了发髻重新梳过了,挑簪子的时候,她在几支木簪和一支旧银花簪上停了停,拿起那支银花簪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翻出一支她最喜欢的木钗比划着插头上。做这些的时候,冼红尘的心跳得有些快,仿佛她是在正式准备见自己现在的情郎,而不是要偷偷地看一个此生的陌路人。

      听着外面的说话声已经消失了,冼红尘才推开门去。后罩房这边儿都是丫鬟仆妇住所,这家中帮仆本就不算多,平日里也没几个人,现在前面来了客,外头更是安静。冼红尘跨过不知是谁故意摆放在自己门边的一堆柴火,疾步往前院走去。

      知道方远该是在里面和冼良才聊天,冼红尘便没有从偏厅面前走过,只不过是小心避开稀疏的往来之人,从屋子后边绕过,来到了窗边。她在这里可以听听方远的声音,等他出门离开的时候,她还能看到他的背影侧面,但方远应该是看不到她的。

      冼红尘拢了拢自己浅烟灰的褶裙,静静地站到了墙跟边。

      里面冼良才的声音响了起来:“贤弟既然要纳我二妹作妾,我当然不会反对。当年的事,说起来也是命运弄人,秦好川那时候是知州大人的儿子,他看上了红尘,要纳她,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秦好川无奈地拍了两下手背,“唉,我再不愿意,也只能把红尘送进秦府了,你说是不是?”

      冼红尘那双杏眼微微睁大了,人也僵在当场,木木地听到仿佛含着笑的方远声音回了两句:“是是。”这两声明明声声入耳,听在她耳中却既遥远,又陌生了。

      里头方远是笑了。方远久居上位,笑起来便是八分的真诚和气,使人见了不由自主便心生亲近,就连冼良才从前与他那么不愉快,半盏茶工夫下来,也由一开始的小心翼翼,成了现在的亲近自在。冼良才见他好似兴致颇高,又斟酌着开口:“这回我接她回来,也是不希望她被秦好川随便转送给别人,我也是希望她能找个好归宿的嘛。”

      方远又笑了笑:“那这个纳妾礼是多少?”

      “嗨!什么纳妾礼不纳妾礼的,跟我你还说这些,兄弟跟你没二话的,这个纳妾礼,我就不要了。红尘,你什么时候带走,都可以。你就是今天就把人领走,我也没有意见。”
      “……”方远嘴角还是淡淡地含着笑,说道,“还是要走走这个纳妾的流程。纳妾礼缺了也不好。”

      “你看你,客套了吧。”冼良才诚恳地亲手给他添了茶,“我们红尘她也是想着你的,这点我可以打包票保证!往后她能跟着你,伺候你,就是我们红尘的福分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在意这些有的没的。”
      冼良才信誓旦旦地,又推心置腹地劝他,“要我说,你也不用那么麻烦了,走什么流程嘛,又不是娶妻,人带上就走,这个送美人的黑锅我冼良才背了,别人绝对找不到一丁点说头。”

      方远还是微微含笑,没有去接冼良才低眉弓背递到手旁来的茶盏,只当没看到一样地回他:“正经流程还是要走的,免得别人说我回趟江南就收受美人。”他余光瞥到窗外有一小幅褚褐色的布衣衣袖料一闪而过,心里觉得冼家的下人还挺勤快的,这种旮旯角都有人扫。

      方远没有在意,又转回头来,听冼良才抚着椅子扶手有些试探地问:“听说贤弟与本次要来主持秋闱的翰林张大人相熟?”

      方远低头一笑:“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冼良才露出隐隐的激动神色,知道方远这不过是自谦罢了,想了想就跟方远抱怨起来:“还是你运气好,有如神助啊,每考必中不说,一年内就把秀才举人进士全考完了。我就运气差了,唉,考了这么多年,也没考上举人,我也想早点考上啊。”

      方远仍是八风不动地微微笑着,劝起人来也还是七八分真真的诚恳:“冼兄现在还很年轻,多考几次就能考上了。”

      冼良才紧了紧扶手,忽然又道:“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认识的官面上的大人多,要不你给我引荐引荐吧?”

      方远嘴边噙笑,没有拒绝:“好啊,待我纳了红尘,一定为你引荐。”

      冼良才听了,立刻往后一靠,摆着手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好像我会反悔一样,放心,我家红尘一定是你的。我们这就选个吉日,到了那天我亲自把红尘给你送过去。”说着便扬声让外面的小厮去拿黄历。

      冼红尘浑浑噩噩地往自己屋中走,她也没看路,也没抬头,就这么走啊走,也不知是怎样给她走回去的。砰地一声给那绊脚的柴火给绊了一跤,她把柴火都扑散了,也不喊痛,闷不吭声爬起来,低头看了看柴火。
      它们横七竖八地横卧地上,方才一些磕了冼红尘的小腿膝盖,一根磕了她的下巴。疼得人想要就此痛过去了。冼红尘素日里最怕痛的,此时却有些无知无觉似的。

      柴房离这有些远。厨房虽说离她如今暂住的地方近些,但也不至于就把柴堆到这边来。冼红尘拿约略有些肿起来的脚拨了拨几根柴火,拨到一边去,就抬脚跨了进去。进去后,她轻轻把门关上了。

      外面的微风,阳光,柳枝,也随着木门的合拢而消失了。

      冼红尘靠到了门上,她缩在阴影里,慢慢顺着门板滑下。

      在秦家做妾的这六年里,冼红尘有时会想,要是她当初没有遇上秦好川,没有被他看上,没有叫冼良才二十两把她卖给了人家,她是不是就能顺顺当当嫁给方远,与他琴瑟和鸣恩爱一生了呀。
      她总是想呀想,想呀想,觉得自己在方远心里应该是有分量的。
      纳妾,白送!
      哈。
      原来她在方远心里跟在秦好川心里也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啊。
      秦好川当年拿二十两纳她作了妾。
      方远几句话就白白纳她作了妾。果真还要厉害些,他如今也是达官贵人了嘛。

      自己可以给任何人做妾。冼红尘想。唯有方远是不可以的。

      冼红尘在阴影里缩了片刻,便冲去了矮凳前拿起了剪子。她拿起剪子恨恨地对着自己比划了一番,最后还是放下了。用剪子戳死自己,实在是既痛又缺乏美感,这种死法有点败笔……
      既然要走了,总要走得好看一些,体面一些。
      别人不给她,她得自己给自己。

      冼红尘又走到了梳妆台前,重新找了那支簪头磨损得有些厉害的银花簪来。这支簪子因为时常摩挲,簪头的花样纹理都有些不清晰了,勾线与勾线之间的界线也变得那样模糊。就好像他们曾经指天立地的誓言,曾经无可动摇的情意,也渐渐变得模糊了。
      这只簪虽说旧了,但因为几乎没有戴过,簪尾还是锋利的。

      冼红尘拿着这支簪子,从锋利的簪尾缓缓抚到已经不那么咯人的簪头,然后攥住了。

      她攥着簪子走到自己的绣架前,拿起剪子把作底的丝帛构图剪成了一缕一缕一块一块的不能再拼起来的模样,才放下了剪子,重新拿起那支银花簪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她素日飞针走线的纤纤玉手有些抖,她素日脉脉望人的翦秋双眸中盈盈蓄了泪。

      冼红尘恍想起从前,隔壁那个爱唠嗑的杨奶奶跟她说过的一桩旧事,说是她爹当年看到她眉心上这与生俱来的朱砂痣异于寻常,担心这是出家脱俗相,抱去给道士一看,那道长果然想要将她带走,带她从小修行。她爹是不肯的,便为她取名红尘,将她这眉间朱砂贬作了红朱尘末,才算把她硬留在了这凡尘人士间。

      这辈子自然是出不了家也修不了道了。

      若果人真有下辈子,她一定封心弃爱,了凡出世,只求不要再留在这个人世间了……
      冼红尘握着咯手的簪头,鼓起勇气拿锋利簪尾使劲往自己心口上一刺!

      褚褐色的人影缓缓倾倒,撞倒了绣架,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一声,比她这一生的声响,委实大多了。
      她这一生纵然并不总是逆来顺受,也多是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换来了什么呢?只换来了一次又一次被送人而已呀。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了,求收藏,求评论,求支持~
    端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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