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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学堂闲话 ...


  •   美好的一天,从幽你一默开始。

      从山阴回到嘉善,已经是黄昏时分,见过了父亲母亲,兰汤沐浴一番洗下车马劳顿的仆仆风尘,我便睡下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得知自己已是大明华亭小神童夏完淳的未婚妻……

      事情还要从数十天前说起。

      嘉善武塘半村华贵的漆红大门外,宝马香车,来往交杂,仿村一深堂内,宾客满座,四下肃静。

      有一个人挺立在深旷高堂上,迎着众宾客的目光,宝相庄严地讲学,余音悠悠回响。

      我在门口踮脚翘首,也只能透过在座宾客之间的缝隙隐约看见堂上的人所着衣色。

      正一筹莫展间,恰巧瞥见位于末座的漱广哥哥,钱熙。漱广哥哥正值舞象之年,接受了我们的父亲嘉兴府孝廉钱栴和母亲徐氏最好的遗传与潜移默化,生的唇红齿白,风姿玉立,落拓不羁。

      漱广哥哥似乎感觉到了我注视他的灼灼目光,缓缓回首,看见了我,笑如温热的一池塘水,抬起粉色广袖向我挥手,示意我进来。

      我莞尔笑着,蹑手蹑脚进入堂内,跟漱广哥哥挤在了一个座位上。

      此时才看得清清楚楚,堂上那人正是我最敬爱的父亲,名重江左,才望高雅的钱长公。

      “凡有挟而求诸古人者,是以钓饵之术读书。鲲鹏蛟龙不可以丝缗得,能为江海,则神物自生。”父亲口吐玉言,惊才风逸,衣冠楚楚衬得整个人气宇不凡,雍容尔雅。

      首座的名士张岱,字石公,起了身,对父亲的话赞叹不已,当场将这句话记录在随身携带的书册上,坦言要录入自己的新作快园道古中,以传名言于后世。

      石公与父亲同年,四十有二,但石公明显比浪漫的父亲更浪漫,一身衣着配饰极具审美情趣。这应该与石公上乘的审美能力和非凡的鉴赏水平有莫大的关系。

      我讶异地低声浅语问漱广哥哥,“石公最近很闲吗?不在山阴待着,跑到嘉善来了。”

      漱广哥哥在我耳边轻言细语,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两条微挑的入鬓剑眉述说着不尽的欣喜,“石公这是给父亲捧场来了。”

      我乐乐陶陶道,“上次石公来咱们家还是一年多前的事情,石公还说下次再来要教我精进茶艺呢。不管他是开玩笑还是怎样,我是要赖着他了。”

      漱广哥哥眉飞色舞道,“石公是个全才,妹妹多学些来。”

      我拈花一笑,想着找准了机会就偷师学艺。

      旁座的一个学生,十七八岁左右,甚为清瘦秀奇。他见张石公坐下了,立即起身一揖,恭敬释义,“钱长公是说,想凭借丝缗财货让别人指点来达到古人的境界,是不可能实现的。像鲲鹏一样的神兽境界,只有当自己的心胸变成了江河湖海的时候,才会自然的看见它们。不知小生可有说错?”

      “这个人叫邹仲坚,每次都会来别业听父亲讲学,真有恒心。”我的目光扫着邹仲坚,低声跟漱广哥哥说着,一时没听清父亲说了什么。

      漱广亦庄亦谐道,“嗯,我去过他家,就是一个大书巢。仲芳叔父的萧林初集八卷,还有四弟鉴涛和三弟用晦的百可堂集,仲驭堂叔父的南园唱和集和新懦园诗文集,都是劳他家刻印的呢。他家里就是这样,他好学也就不怪了。”

      漱广哥哥口中的仲芳叔父,名钱棻,字仲芳。仲驭堂叔父,名钱棅,字仲驭。三弟与我一胞所出,名钱煜,字用晦,早夭。四弟名钱点,字鉴涛,亦早夭。所幸兄弟二人留下合集,才不致使才华连同躯体徒然湮没在黄土之中。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漱广哥哥又接着说,语气中满是惋惜,“不过,邹仲坚的妹妹邹叔瑶却不擅长诗书,只会在厨房里围着炉灶做菜。”

      漱广哥哥很少主动提及姑娘家的,既然提了,那么邹叔瑶于哥哥而言,与其他女子相比是否意义不同呢?

      我一手支起下颌,挑着眉问,“哥,那位邹叔瑶姑娘长得怎样?”俊男自然与美女更相配,何况漱广哥哥这样的美少年呢?

      漱广哥哥微摇了头,“没见过,只是偶尔从仲坚口中听得一二。”

      很遗憾,没能探出哥哥的桃色新闻。

      彼时邹仲坚坐下了,他前面座上有一人微微侧首,面如敷粉,形容绝美,难辨雌雄。

      我心中没个数,指了指那人,“哥,你看那人,究竟是男是女。”

      “人家可是少年郎。”漱广哥哥忍俊不禁,促狭地看着我,“姓蒋名玉章,字篆鸿。将来啊,还可能会成为咱们钱家的东床快婿呢。母亲和仲芳叔父两人都有意思呢。”

      咦~那还是烦请仲芳叔父把他领走吧~

      我装疯卖傻,故意岔开话题,“喔?长得那样美,什么样的女子才可相配?大婚之时,若是他着凤冠霞披,也没人能瞧出异样来。”

      漱广哥哥偏凑过我面前,别有深意地笑问,“妹妹觉得蒋玉章怎样?”

      我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比之漱广哥哥,略输雍容,稍逊风骚。”

      我长到九岁,县里的书院跑了个遍,人也见过不少。但在我眼里,漱广哥哥的样貌,才情,同辈中是无人能及的。我想着自己要嫁的人,样貌才情也须得不下于漱广哥哥。

      漱广哥哥不骄不躁,一如往日的谦谦君子模样,“这就是胡说了。人家蒋小兄弟还没说话呢,妹妹怎知人家举止才华俱不如人?”

      “王沄那个小迷弟从前在我和不识哥哥面前对蒋玉章和他哥哥蒋玉立赞不绝口。说蒋玉章留心风雅,诗词冠绝。远方过武塘的读书人,都喜欢与他握手谈论,称他与他哥哥蒋玉立为景差宋玉。这些,比起拥有真才却不尚纷华的哥哥,还是差了些。”我说的时候一丝不苟。

      我口中的王沄,字胜时,又字大来,松江华亭人,年八岁。

      “小迷弟……挺形象的。文人之间互相吹捧是挺普遍的。比如杜甫的饮酒八仙歌,一首诗粉了好几个人。但那些人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漱广哥哥环视四周,又突然问我,“小迷弟今天没来呀?”

      “来了吧。后面几排没看到他,前面呢?”我的个子虽在同龄女子中算高的,但比起男子倒底矮一些,振起脖子也只看到无数个项背。

      漱广哥哥轻轻巧巧地又将在座宾客打量了个遍,摇首道,“没看到。倒是看到了陈眉公和华亭夏家公子完淳,还有祁伯父和奕庆。”

      漱广哥哥口中的陈眉公,姓陈名继儒,号眉公。祁伯父,姓祁名彪佳。奕庆,祁彪佳的儿子,祁理孙,字奕庆。

      我皱起眉头,嘟嘟哝哝了一句,“人家有爹爹可以坐在前面。我们倒像是没爹的孩子。”

      漱广哥哥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这话说的。明明就是你迟到了。”

      “那哥哥呢?”我睨了漱广哥哥一眼。

      漱广哥哥揶揄道,“哥哥得给你占座呢,占到前面的话……那可就糗大了。”

      我用嗔怪的语气唤他,“哥哥……”

      堂内忽然没了任何声音,落针可闻,继而又唯闻脚踏地板的声音。

      随着脚步声,我小小的心也跟着砰砰重跳。最后脚步声消失了,我的桌子上有一片阴影下彻。

      我明白到,漱广哥哥一语谶,我真的要糗大了。

      我不敢抬眉,闻到独特的芝兰香气,方知是父亲在旁边停下了,那影子自然也是父亲的。

      父亲浑厚的声音徘徊在高堂内,“目之明量可周天壤,而域于眶中,物之有光者,以聚不以散也。思不可出位,亦患其光散。钱夙,你说,这句话大致是什么道理。”

      父亲定是听到了我和漱广哥哥的唇齿之戏。

      我款款起身,惊慌忐忑之余,发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我这边。有的人目光惊异,有的人掩嘴细语,有的人淡定如素。

      我在心里琢磨,不能让这帮人看我的笑话,何况里面还有我认识的人。

      终于我看到了奕庆投过来一道坚定温和的目光,心如涤荡,脑袋也清醒了些。

      我回了奕庆微微一笑,转而迎向父亲的目光,回答道,“钱长公这句话的意思是外物之所以被我们看到是因为聚光的原因,人的精神也宜聚不宜散。这些话没什么深意思的。只是在批评钱夙听讲注意力不集中。”

      在学堂外,我们是父女,到了学堂内,我们就是师生了。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学着别的学生称父亲一声钱长公。

      父亲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负手走上讲台,“其他人觉得呢。”

      漱广哥哥此时仍不忘发科打趣我,“我觉得你说得正是父亲要表达的意思。原谅我不厚道地笑了。”

      “聚,万物在心,散,心逐万物。笃定自我的心,就有了重心,就不会放纵自己。”陈眉公身旁一总角少年郎起身回答,声如环佩叮当。

      “和钱长公原来的话有些偏差耶。”座中有一人对方才那少年郎的回答有了异议。

      少年郎从容道,“和钱长公说的是有点偏差,不过钱长公这句话,我建议得其意忘其形,不必非得翻译。就好比普通赏花,不需要从植物学观点分析。”

      听了少年郎的话,大家都不约而同鼓起掌来。

      “二人回答问题各有千秋。而回答不同的原因在于知识改变思路。都坐下吧。”父亲没有对两人的回答作出具体的评价,只做了个让我和少儿郎落座的手势,又言归正传,继续讲学。

      我松了口气,想着还以为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逃得过众宾哗然取笑,逃不过父亲口诛笔伐。没想到父亲适可而止收手了,不,是收嘴了。果然还是我亲爹,只给我来个小警告,还不忍心让我大出洋相。

      好不容易忍辱负重,化险为夷了。可是我忽然觉得身边有不明物体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脸庞,而且就在左边。

      我猛一侧首,正对上一张盆大的脸,上面漆黑的眼珠骨碌碌直转。

      我马上朝漱广哥哥那边移了一移上身,对王沄窸窸窣窣道,“王大来!你要吓死我了。”

      此刻的王沄坐在我左侧,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被吓得咋咋呼呼的我。

      “秦篆姐姐懂得好多啊。我根本读不通钱长公说的那句话。”王沄露出了他专带的小迷弟本性。

      我敛了敛容,风趣地回了王沄两句,“多翻翻道德经,自然就通了。然后再多读读逍遥游,会很快活。”

      “我要跟秦篆姐姐学习。”王沄涎皮涎脸地朝我凑过来。

      “你看我这样也不是个做学问的态度啊。要不然怎么会被提起来当教训的典型。”我有些哭笑不得。

      “姐姐做学问的能力不错的呀。”王沄继续他那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一切皆来自道德经,我只是转述。”我看王沄没完没了的劲儿,淡淡回答了,就闲话不再多说。

      “东西最起码也在肚子里了。”王沄很是坚持不懈,又恭维了一句。

      “不是的哦,道德经的神奇就在于每读一遍总会有新收获。庄子太过诡奇,不宜多读,其洋洋洒洒,于修辞作文倒是很有帮助的。这些话也其实没什么意思,都是前人提到过的。钱长公也就是说得更详细易懂了些。”

      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王沄一次性拍这么多马屁,就着实有些令人厌烦了。我这样一个沐猴而冠的人竟然此时还耐得住,又跟王沄解释了一堆。

      “我听你的。”

      王沄不但会接话,还接得令人心里乐呵呵的。

      我不禁赞叹不已,“ 大来啊,你真是一个好的相声演员,深谙捧哏诀窍 。”

      王沄古灵精怪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也小有些自己的想法的呀。”

      我闭着嘴巴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嗯……嗯。”

      就在我和王沄僵持不下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已经讲完了‘王右丞辋川别墅甚奇胜,然右丞原以娱母,及母亡,右丞遂舍为寺。园林泉石载以孝友,便觉景物皆含至性’。

      为了避免王沄这个不一般的小迷弟继续胡搅蛮缠,我正襟危坐,假装很认真听讲。这样也确实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王沄不再跟我胡言乱语了。只不过没过多久,王沄似乎就有了新目标,目光炯炯投向漱广哥哥,纠结了半天终于伸手扯了扯漱广哥哥的衣袖,见漱广哥哥有和气的回应,便开始骚扰漱广哥哥了。

      再之后,父亲又讲到了‘金以杀人,戈以杀人,一金从二戈,安不杀人’?

      王沄忽地侧首问漱广哥哥,“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听不懂,不敢问。怕钱长公像揪住秦篆姐姐一样,揪住我解闷,我也就悲剧了。”

      我朝王沄翻了个白眼。

      漱广哥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金以即是以金,财货或是什么贵重东西能够收买人心而达到扭曲事实损害人命的目的。同样戈是兵器,可以理解为权力,财货附从着两戈,是不是文武两种权力呢?换言之也就是商与官府相勾结,那么普通大众还有好日子过么。”

      “漱广,我要拜你为师!”

      这下子好了,王沄又开始恭维漱广哥哥了。

      不过我觉得,漱广哥哥确实受得起王沄的恭维。

      父亲这一次讲学,笃论高谈,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所以觉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宾客三五成群,结队散去。

      父亲陪着几个好友畅游自己的两处别业,仿村和半村,时不时谈笑风生。

      我远远望着父亲矫健的身影,心下又多了几分敬重。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得初中语文课本上《别云间》那首诗吗?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不知道大家还记得《琅琊榜》里‘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流光一瞬,离愁一身。望云山,当时壁垒,蔓草斜曛。前腔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月轮空,风力紧。夜如年,花似雨,英雄双鬓。’这几句诗吗?这些正是夏完淳的原创啊。可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多。
    夏完淳其人其作品其事,实在还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枝儿自知笔力不够,没能写出好的作品来宣传和纪念夏完淳。但还是希望更多的人可以了解到他。
    预祝大家看文愉快^ω^
    谢谢*^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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