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很甜》桥小舟

10、初夏（十）

　　江照没忍住，拨了自己的电话。
　　冰冷的女音一遍一遍地提示着：关机。
　　一颗心沉下深渊，翻滚着上不来。

　　今天是阴天，也是迄今为止江照最早来教室的一天。

　　酒瓶底子没吃早饭，正在教室里，捧着语文课外阅读，一脸凄哀地背诵《氓》，看样子是把自己代入到了女主人公的角色里去了。

　　他背错了一句，“士之耽兮，不可脱也。”

　　教室里并没有多少人，多少有点空荡荡的。江照站在门口，脸色极阴地四处扫了一圈，眼神像冰锥一样扎向了后排。

　　酒瓶底子偶然一抬头，便看见江照那阴冷又随时好像会爆发的表情，差点魂都吓没了。
　　他犹犹豫豫，小声说了句：“江照啊……班主，诶——！”

　　赵环来的早，有点困，眼皮子还睁不开，正打着瞌睡，冷不丁听见教室里其他同学小声的惊呼。
　　似乎是冲着他这边来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桌子便直接被一脚踢开，前排女同学发出几声尖叫。赵环原本趴在桌子上，被那一脚的冲击震得胸口就疼，桌子被踢开，他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往下跌去，又被人提着领子被迫站了起来。
　　酒瓶底子嘴巴张大，瞳孔里还有留一丝呆滞，眼珠子变成了祥林嫂间或一轮。
　　他从来没见过江照这么可怕的样子。

　　赵环后知后觉开始挣扎，但是领口被提了起来，明明也不矮，看起来和江照却实力相差巨大。
　　江照嗓子有点哑，强忍住将拳头砸那张脸上的冲动，一字一顿问他:“宋禹行人在哪？你们昨晚…干什么了？”

　　原本是想问他们昨晚把顾夏怎么了，但是脑子里又忽而把弦绷紧了，换了个说辞。
　　这里还有别人。

　　赵环腿有点抖，虽然初中就跟着宋禹行吆五喝六的，胆子却小小一个，怂得很，出了事只会往后缩。
　　他尽可能地后仰，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我……我不知道啊，我后来就回家了。”

　　酒瓶底子咕咚咽了口唾液，小心翼翼地插嘴，“江照，听说你昨天把宋禹行打伤了，他今天没有来学校……班主任让我通知你去办公室。”

　　江照冷冷看了过来，松开了赵环的领口。
　　赵环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背部抵上了墙壁。
　　教室里安静地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

　　江照扭头就走，赵环的桌子歪在道上，被他泄愤似的一脚踹开。
　　桌子应声而散。

　　酒瓶底子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点后悔昨天跟他的八卦。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难道昨天真的发生了什么？

　　从教室去办公室的路上他稍微冷静了下来。
　　此刻心里翻涌上的，更多的是后悔。
　　昨天为什么让她一人回家，就算没有那些小畜生，入了夜的县城里，又会安全到哪里？
　　更何况顾夏又是那种不知曲折的性子。

　　去老王那里，问他要顾夏家里的电话，打不通的话也就只好问出顾夏家里地址，至少要先知道发生了什么。
　　胸口里勇气百种情绪，江照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薄唇紧紧抿住，嘴角略微往下，将坏心情彰显无遗。

　　与他迎面而来的女生似乎是奇怪地看了一眼，接着站住，咦了一声。
　　两人擦身错过，那女生笃定了什么，喊道：“江照？”
　　江照没听见，脸色尚且阴沉，仍然继续往前。

　　那姑娘小跑着赶上他，拍了拍江照的肩膀，“你是江照吧？”
　　她右手上拿着的，是昨天塞给顾夏的手机。

　　好像有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江照停下来，看了一眼那女生。
　　穿着的是高二的校服。
　　她笑了笑，“我叫夏墨，是顾夏的表姐，她今天请假了，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说完，眼睛扫了下江照，笑着点点头：“谢谢你了。”

　　眉眼的确与顾夏有三分相似。
　　江照面无表情地接过，指腹裹紧了微凉的机身，情绪在瞬间转折之后都会有些倦。
　　手机被关机了。

　　随你吧。

　　夏墨看着江照连一句客套话都没说，就这样又转身走了，倒也没多诧异。
　　毕竟是顾夏的朋友，都怪。

　　不过人长得还挺帅，刚才见他面无表情打量自己的样子，心跳都漏了几拍。

　　江照一脚踢开了路旁的小石头，听着它咕噜远去的声音，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自己却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弹般的憋屈。

　　无可奈何中偏偏又带着点庆幸，想生气都气不起来，顾夏昨晚柔软下来的形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还好没有出事。

　　不必再惴惴不安，江照得以抽空，想一想如今的处境。
　　宋禹行被打伤了？
　　那只能说明他不经打，自己连手都没怎么动上。

　　但是老王显然不是这样想的，江照一脚踏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给江晴打电话。
　　老王说：“老师这是为了你好，你看你第一天就损坏公物，过了没两天又打伤了新同学，这事情，学校必须要通知家长。”

　　更主要的，宋禹行家里人来闹了，必须要讨个说法。
　　江晴是在下午来的，托人找关系处理完了学校的事情，接着带着江照出去吃饭。

　　中午，天更阴了，好像能随时低下雨来，燕子贴着地面旋转飞过，偶尔会擦过人的腿边。

　　附近的餐厅，环境还算得上是隐幽，有植物挡开了其余人的视线，绿色的枝叶层层叠叠。
　　江晴眼看着又要滴下泪来，“阿照，你要是对爸爸妈妈不满意，也别用这种法子啊。”
　　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江照叹了口气，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餐巾纸，手好像就抬起来给她递过去了。
　　但一直缩在桌子底下，没有动。

　　蓦地，他透过江晴垂下来的头发，瞥见她身后一个背影。
　　就这么安静地站在他们后面，眼睛对上江照的眼睛。
　　没有躲闪，似乎是有点怜悯。

　　外套搭在了椅子旁边，江照拿了就走，“没事我先走了，你自己有空还不如多看看外公他们。”
　　椅子被推开，发出刺耳的一声响动。

　　江晴的抽泣声忽而停止，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江照，你站住！”
　　餐厅里其他人都往这边看，江照无可奈何地停下来，与旁边的顾夏面地面。

　　顾夏穿着个制服短裙，手里拿着一个菜单，看样子是这家店里的服务生。
　　请假来打工？

　　江照的身影只停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继续离开，江晴颓然坐回位置上，双手捧在脸上。
　　妆容彻底花了。
　　她的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以为是江照回来了，却不是。

　　顾夏递给她一支月季，是新摘不久的，香气还很浓烈，艳俗的过分，却恰好能安慰到失落凄凉的女人。

　　“店里送的。”她轻声说，接着指了指右面的小门，“那边有卫生间，我可以带您过去补妆。”
　　江晴胡乱地抽了张面纸，将脸上的湿意全部擦去，心里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
　　她低头，将酸涩全部压下去，勉强道：“谢谢啊，不用了。”

　　顾夏兼职收银员，“一共一百三十二。”
　　江晴手忙脚乱掏钱出来付账，钱包是爱马仕的。

　　将钱递过去，她神经质地说了句：“我儿子对我挺好的，他就是……”
　　顾夏接过，“谢谢您。”可是没有走的意思，仿佛在问，真的不用么？

　　钱包里有个小镜子，江晴看见了自己睫毛都糊在了一起，没忍住差点笑出来，可是片刻后又被巨大的悲哀取代。

　　“还是麻烦你带我过去吧。”
　　顾夏点点头，将她引入卫生间。

　　餐厅里，居然还在放着舒缓的音乐，偶尔会混杂着店家斗地主的声音。
　　她细细地补妆，对着木头美人似的顾夏，忽而就起了聊天的兴致，仿佛是要补上没和自己同龄儿子说几句话的遗憾。

　　“我儿子特别优秀，考试全部都是第一的，就是老受到他一些亲戚的欺负，唉，有一次我差点被打了，他打折他一个长辈的胳膊。”
　　顾夏安静地听着，看着就像是偷懒不上班的小服务员一样。

　　妆乱了的江晴，有一种怎么也遮不住的憔悴感觉。
　　江照那天说的，你皱纹很深了，不是一时赌气之语。
　　想必还掺杂了很多怜惜，只是江晴自己没听出来，光顾着失望了。

　　“我也不想把他送来这个垃圾破地方啊，但是没办法。”江晴说着说着又要流眼泪，但是妆才补过，又狠心压回去，“那个女人自己生的全是草包，就天天找我们家儿子不痛快，我不把他送回来，他爸爸就要遭殃了啊。”

　　江晴说的有一句没一句，但顾夏听出来了。
　　是个有钱人的二奶，生了个儿子，原配要和有钱人闹，有钱人不得已把私生子送得远远的。

　　但是这个二奶还是继续跟着有钱人，只是把儿子送给自己的父母看着。
　　她已经老了，有钱人也逐渐有了新欢，但是江晴自己说，她还在受辱完全是因为江照。
　　撒谎。
　　明明就是舍不得声色犬马的生活，为了钱而忍受着依靠者的冷淡。

　　顾夏心里有点难过，又有点后悔送她花了。
　　花被江晴遗忘在了桌子上，根本没意识到带着。
　　刚摘下来，没有包装过的鲜花，配不上她的矫揉造作。

　　江晴晚上还得回去，看着江照的父亲，而跟顾夏吐了半天的苦水，内心的惶惶之感终于消失殆尽，末了竟然对着她一笑。

　　顾夏看着和江照是同一年纪的，江晴也就自然起了那么点关心之意，好奇问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不上学啊，家里人让打工？”

　　“店是我亲戚开的，我顺便帮忙。”
　　“哦这样。”江晴没放在心上，确定了自己的妆容完美无瑕之后，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笑意，跟顾夏道别。

　　红色的月季还放在了桌子上，顾夏看了一眼，庆幸她没有想起来。
　　她送着江晴出去，说：“再见。”

　　收银台的小妹看了顾夏一眼，又百无聊赖地趴在了桌子上。
　　一般说的应该是欢迎再次光临。

　　顾夏换下了这边的服务生制服，跟前台略微交代了句，抓起了那只被遗忘的月季。
　　要送给真正配得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