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山河覆》夏荼

4、第004章·南有乔木.3

　　随着他的到来，四周的人稀稀拉拉地跪下来喊他陛下，而男子披在外面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坠落到地，我抬头看向那个男子，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名义上的父王——南夏如今的君王，萧殷。

　　萧殷冲跪在地上的宫人和侍卫们吼道：“怎么还不救火？”

　　夜观天象的钦天监上前向他禀报道：“回秉陛下，此火乃天上星辰陨落坠入后引起的业火，非水能灭！”

　　水池中的母妃似是看到萧殷，微微侧过头看向他，动人一笑嫣然花开。隔着业火，他们互相对望着，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我看向那个陌生的父亲，发现他的眼睛中有水光隐然闪过。而母妃冲萧殷平静地说道：“陛下，今日生譬如昨日死，还请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善待我的孩子。”说罢，母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再无留恋地往水池身处走去。

　　“羽歌！”“夫人！”“母妃！”

　　蓝色的业火越泼越凶，冲起几丈高，隐没了母妃的身影。

　　“母妃——”我哭着朝大火唤道，身后有一双手捂上我的眼睛，扣着丝丝温暖。

　　只听男孩在我耳畔轻声说道：“别看。”

　　我转过身猛地扑进他的怀中，像头伤心的小兽般抓着他的衣襟，宣泄着我对死亡的伤心和害怕。而比我高出一个脑袋的男孩子摸着我的头，沉默得像是湖水又像是青山。眼泪和鼻涕被我尽数蹭在了他胸前的衣领上，他却没有一点不高兴，只是宽慰地摸着我的头发。

　　“陛下还请节哀，若是如此伤了身子，羽歌妹妹也会不安的。”带着浩荡人马而来的王后善解人意地站在萧殷旁边宽慰着，她目光看向我，眼神一冷却又随即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想必这个女孩子便是羽歌的孩子吧，诶，这么小就失去了母妃，真是可怜。”

　　我抬起头看着走向我的王后，她伸出手本欲抱我，却在看见我的一瞬间僵硬地把手收回了袖子之中。

　　那一刻，女子沉在眼底的，分明是痛恨与不屑。

　　我往男孩身边挤了挤，低头下意识地排斥着那个王后。而王后见我低头这个动作，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罗黛画好的长眉。身边的男孩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对她行礼说道：“母后还请见谅，妹妹刚没了娘亲，一时心伤，人之常情。”

　　萧殷蹲下身看着我，神色里分不清悲喜，但是眼神却似疑似冷似讽似怜。

　　我抿起嘴角不愿意喊他，倔强地回视着他，更不知为什么不肯在眼前这个男子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

　　“我记得你六岁了，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父王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淡淡地问道。

　　阿福跪着，怕我不懂礼节触怒萧殷，连忙替我说道：“回陛下，公主叫南笙。”

　　父王瞥了一眼他，阿福立即噤若寒蝉，只听他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叫什么？”

　　我擦了擦发红的眼睛，迎上他审视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叫南笙。南有乔木的南，落尽笙箫的笙。”

　　仿佛被我的目光刺激到了，萧殷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说道：“真像她，真像她。”他眉宇紧皱仿佛忆起什么令他痛苦万分的往事。而等到父王再次睁开眼时，他却不再看我，而是看向我身后的少年，问道：“听王后说，你今日跟公子恪为了李将军家的小女儿打了一架，洛夫人不是罚你去了晨曦阁吗，敛儿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萧敛行了个礼，有条不紊地回答说道：“回父王，儿臣本是在晨曦阁前罚跪，只是半夜看见夜里天上星火如潮水，坠落于冷宫，心生惊异才来到这里。父王还请恕罪，儿臣这就回去领罚。”

　　萧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和萧敛相握的手，良久才说道：“你救了南笙，便是大功一件，功过相抵就算了吧！”

　　身边的男孩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是一板一眼守着规矩说道：“谢父王。”

　　仿佛面前的男人不是父，只是南夏的君王。

　　“你母妃殁了，你以后想跟着哪位夫人？”父王看着我，疲惫地捏着自己的眼角，“只要你想去哪个夫人那里，寡人便答应你。”话音落，阿福立马看向我。

　　我望向自我出生起便住着的宫殿，那里正在被熊熊业火燃烧着，如同之前苍白的过往正在燃烧殆尽，只剩下我和阿福。而眼前这个君王的话语让我有了一次选择权——选择离开冷宫的权利。可是后宫之中又有谁肯抚养一个冷宫妃子的女儿，也许还不被萧殷所喜欢的孩子？

　　手上传来温暖的力量，让我突然想起在这场大火里，我跌倒在地上，看见他时心上涌起的感觉。我抬头看向身后的萧敛，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看他，清俊的脸上转而浮现出一抹干净的笑。

　　我发现每当他笑时，嘴角旁便会出现小小的酒窝，像糖果一样甜。父王见我不回答只是望着萧敛，他垂下眸子淡淡地说道：“既然想不出来，那便先住在婉嫔那里吧，等到你想好了再来告诉寡人。”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萧敛便对他行礼说道：“谢父王。”

　　萧殷淡淡地转过头，看见一脸悲色的阿福微皱眉问道：“如今，你在哪里当差？”

　　阿福弯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陛下的话，在洛夫人那里做扫洒。”

　　萧殷转开眼神，不知喜怒地说道：“既然南笙在婉嫔处得到照顾，你也不必照顾她了，各司其职的道理无需寡人告诉你吧！”

　　阿福身子抖了抖，身子弯的更低，说道：“奴才……奴才，遵旨。”

　　听到阿福这样说，萧殷抬起头看向那片滔天业火，蓝色的火光将他的脸色映得阴晴不定，良久后说道：“也罢。”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站成两侧恭迎萧殷，王后体贴地为他盖上披风：“陛下，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早朝。”

　　萧殷停下来，对王后断断续续地说道：“羽歌……若是能找到遗体最好，若是找不到，不必……”他的手指一直在比划，此时却停下来。

　　王后善解人意地接过萧殷的话，点头说道：“臣妾明白。”

　　我望着他们浩荡离去的身影，只觉得浑身冰冷。那些人的世界离我那么遥远，而我所熟悉的冷宫如今在这场属于星辰的业火里烧成灰烬尘土。母妃也终于得偿夙愿离开了这座城，这座束缚了她一生的皇宫，得偿夙愿，得到解脱。

　　放开萧敛的手，我抱住依旧跪在地上的阿福，小小的手擦着他脸上的泪痕。

　　阿福看着我，嘴唇轻颤着，搂着我勉强笑着说道：“公主，我们都应该，为她高兴的。”

　　是的，为她高兴。

　　萧敛走过来冲我伸出手，缓缓展开清俊的笑容，仿佛开心极了，他冲我说道：“南笙，我们走吧。以后你是我妹妹，我就是你哥，从今以后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盈满了满天星光，仿佛在期待着我的伸手；他弯起的嘴角带着弧度，牵出一个甜甜的酒窝，将他在人前的内敛化得一干二净。

　　夜色下，我微微抿着嘴角打量着男孩的手掌心，发现他的手掌心有很多茧子，看起来不会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我最后看了一眼冷宫，然后转过头看着萧敛，小心翼翼地把手放进他温暖的掌心里，哭得像花猫的脸上咧开一个笑容，轻声唤道：“哥——”

　　这人世间，有千百种相遇。

　　而六岁的南笙与九岁的萧敛，是狭路相逢的命中注定。

　　母妃早已是个废妃，更是因为一场大火尸骨无存，没有谥号，也没有棺木，只好草草了事。

　　但是阿福却执意在偌大的南夏宫殿最偏远的琅嬛山上，在一棵桃花树下，偷偷给她立了块无字墓碑。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埋藏着一个红色的小方盒子，已是烧得焦黑，但是阿福说，那是母妃生前最喜爱的。

　　史官记载：
　　光君熙合十八年间，昼夜交替有星绛于汉宫，而引滔天妖火。世闻其者，莫不惧之。
　　而后三年，南夏边境动荡不安，引咎，归于星火。然民间亦有传闻，此乃帝星陨落降于南夏，山河归一，盛世之辟。

　　史册所记载的关于那场星火到底对于南汉是福是祸，我没有兴趣去下个结论，带给我真真实实的是那场晨星坠落带来的业火带走了母妃，却是我和萧敛相遇的开始。

　　或许，在那场大火里我在看见他的第一眼里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便是相信他，相信他能带我离开那场大火，相信他永远都在我身后，为我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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