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山河覆》夏荼

3、第003章·南有乔木.2

　　雨水渐渐没了，唯余乌黑的浓云里传来沉闷的雷声。

　　一声惊雷蓦地在耳旁炸开，闪电在天际一闪而过，把整座冷宫照得明亮。

　　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阿福连忙转身，将我抱起。他冰冷的手接触到我的温度时不禁惊呼：“哎哟，公主怎么那么烫！”说罢，他便顾不上坐在地上怔怔发愣的母妃，抱着呜呜哭泣的我快步进房间中。

　　我被阿福抱在怀里，小小的胳膊环在他的肩膀上，向跌倒在地上的母妃望去——女子对上我的视线，被闪电的光芒映得诡异的白的面容上忽然绽出胜过娇艳桃花的笑容，那般温柔，眼神里带着眷恋、爱怜以及决绝。

　　恍惚间，我觉得，其实，她是疼我的。

　　迅速地除去湿透的衣衫，我就被阿福塞进被窝里，冻得我牙齿都在打叠。阿福压着声音对我说道：“奴才去找御医。公主答应奴才千万别睡过去，慢慢数一百下奴才就回来了！”

　　阿福不识字，但是会数数，所以我也会数数。手里紧紧抓着被子，我憋着嘴巴委屈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阿福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便向外跑去。黑暗中我隐约看着他匆忙的背影，扳着手指头一板一眼地数到：“一……二……三……”

　　其实，我和阿福心里都明白一个冷宫里的孩子是后宫里最不起眼的存在，那些平日里只为权贵治病的御医又怎么肯在下着这样的倾盆大雨的晚上赶来。不知道数到了多少的时候，整个人的眼皮都在不停地打颤，我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便再也忍不住在黑暗里睡了过去。

　　“南笙。”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辨认了好半天，才认出来，那是母妃的声音。

　　“记得，要替我等下去，等到那个人回来。”

　　……母妃，那个人是谁？

　　母妃轻柔的嗓音回荡在耳旁，我烧得迷迷糊糊，忘记睁开眼，只是感觉有冰凉的手指碰着我的额发，像极了落在玉盘里的冰珠，可下一秒又消失在了黑暗里，如同一场幻觉。

　　直到我被热醒过来，阿福始终都没有回来。

　　撑着身子坐起来，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早已被我踢到床下，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却在一瞬间吓得睡意全无！头顶上本就不牢固的瓦檐被火烧得破败不堪，诡异的蓝色火焰缠绕着屋柱子，发出‘噼啪’的声音。我卷着被子从床上滚下来，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走在地板上，因为恐惧放声大哭。

　　孩童的哭声在空旷寂静燃烧得大殿里显得极其清亮：“母妃——阿福，你们在哪儿，咳咳……”

　　浓烟呛进本就红肿的嗓子里，我咳得泪流满面，瘫坐在被火烧得滚热的地上，不管是否有人在，只是单纯地用哭声发泄着我的不安与恐惧。死亡的感觉再一次笼罩在心头，像是梦靥一般，让我在后来每个打雷的夜晚夜不能眠。

　　而门口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仿佛幻觉一般只见一个清俊的男孩站在门口，他那双双黑亮的眼睛带着难掩震惊与慌乱，看着摔倒在地上哭泣的我，胸膛不住地起伏着。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被业火缠身的门，却是隔出了生死的两边。

　　我憋着嘴巴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委屈地看着那个少年，尚未长开的手抓着皱巴巴的衣角，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却还是忍不住掉下来。

　　那是我以前最喜欢对阿福做的动作，心软得像云朵的阿福每次见到我这个表情，就会很心疼地哄我开心。记得上一回用这个表情，是因为过我惦念着点心的味道但又不好意思和阿福说，于是借着一次摔倒的机会，便用这个表情望着阿福说想吃糖葫芦。

　　我生怕他听不懂，一边用手指比出糖葫芦的形状，一边吃力地想着糖葫芦的名字，没想到的是，当时阿福闻言盯着我半响不做声。正当我有些泄气，阿福却突然抱着我哭起来，哭得极其伤心，搞得原本只是想哭的我和他一起哭起来。从那以后，神奇的阿福便每两日为我带来一串糖葫芦。

　　鲜红的糖衣，圆圆的个头被竹签子串起来，外面裹了一层甜甜的透明糖琥珀。有一次我偷偷地跑出冷宫，好奇地跟在他身后想看看他去哪里弄来糖葫芦的，不想却看见我的阿福在御花园中给洛夫人的宝贝公子当马骑。

　　他就跪在地上，那个比我还要大上很多的男孩骑在他的身上不停吆喝着、打骂着。

　　心里如同被卡了刺一般的疼，我按照原路悄悄地跑回去，难受得想要哭——我不曾想过，那个心软得像云朵一样的阿福，只是因为我的贪吃，会如此辛苦。

　　那天，我手里拿着糖葫芦，心里像是灌了铅一般难受。于是，我憋着嗓子对着灰头土脸的阿福硬声说我不想吃糖葫芦了。阿福不解地追问着为什么，我笑了笑，说不喜欢便不喜欢了。

　　而如今，我巴巴地望着那个陌生的男孩子，委屈地憋着嘴巴。

　　他漆黑的眼瞳被冷蓝色的业火映衬得极其妖冶，仿佛有什么东西很快划过他的眼睛里，像是惊讶，又像是欢喜。在房梁上出现崩塌之势时，男孩终于不再犹豫用袖子捂住嘴巴猛地冲进殿来，冲到我身前吃力地将我抱起来。

　　我抱住他的脖颈，抿嘴一笑——我就知道这一招很管用。然而下一秒，房梁便怦地一声砸下来，吓得我将脸埋进男孩的脖颈里，紧紧地抱住他就像是溺亡之人临死前抓住的浮木。

　　“别怕。”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这场业火里，在我们相遇的第一面里。

　　那个男孩紧抿着单薄的唇角，俊秀的眉紧皱着，他年纪不大可一双眉眼浓墨重彩得紧。他手捞着我，瘦削的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咯得我生疼，而少年不敢再停顿抱着我就向外跑去。不断有房梁倒下发出巨大刺耳的声响，我紧闭着眼睛浑身忍不住打着哆嗦，不由自主地抓住男孩胸前的衣襟。

　　‘碰’的一声，我听见男孩一声闷哼，随即又是木桩倒地的声音。

　　我们两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慌张地爬起来只看见他的左手颤抖着，甚至有鲜血隐隐渗过他的衣袖。我啊地惊叫一声，可是他却只是抿起的嘴角更加苍白，连额头上都是细密的冷汗。顾不上疼痛，他站起来，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低声安慰说道：“咱们一定会没事的。”

　　整座冷宫都被这场业火包围着，说罢，他便牵着我更加快速地向外跑去。而就在我们奔出冷宫的后一刻里，身后传来剧烈的倒坍声音，我下意识地向后看去却被火光灼得抬手遮住了眼睛！——

　　再也禁不住诡异蓝火燃烧的房梁砸下来，正是当时我跌坐在地的位置。整座宫殿便跟着坍塌下去，一处接着一处，像是起舞的长龙。蓝色的火从倒下的废墟下钻出来，妖冶地跳着妩媚至极的舞蹈。

　　那个男孩脱力地跌倒在地，下意识地抱着我，脸上是后怕的神色，冷汗密密麻麻褥湿着他的鬓角额发，看着蓝色的火势喘息着说道：“还好……还好……”

　　被几近滔天的火势引来的众人包围着冷宫，有宫女舍人不断取水打水去泼那蓝色的业火，然而蓝色的火焰丝毫不受干扰，依旧寂静地燃烧着。

　　冷宫的屋檐全部倒下来，露出后院。蓝色的火焰瞬时便沾染上那些草蔓，还有尚还开着花的琼树，像是蓝色的毒蛇缠绕攀爬而上。而在业火后面，母妃一身白色宫装站在池边，她披散着头发，可仅仅是一个侧面却是再没有的好看。

　　我大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就要迈步，却被身后的男孩拉住，身子前倾扯开嗓子朝站在火里的女子喊道：“母妃——”只是她没有回眸，眼波平静地就像她身后的池水，连风也吹不起波澜。阿福拨开人群看到我，后怕地松了一大口气，但他又看到尚还在里面的母妃，他白玉般的面容被蓝火映得鬼魅：“夫人！”

　　阿福双目泛红，想也不想就要冲进火海救人，可却被其他侍卫给死命拦下来。

　　他被侍卫们拽着，只听他冲母妃嘶吼道：“夫人，快出来！快出来啊！”他使劲搬开那些侍卫的手，头发散乱连他带回来的药也散了一地，“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啊！”

　　听到阿福的叫喊声，母妃这才回头，火光映着她没有伤痕的那半张脸。

　　母妃忽然对我们一笑，丽得惊人，她看向阿福对他说道：“阿福，我不出去了。我就在这里，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在这里等着他。”她的目光望向我这里，带着深深的眷恋，“你好好活着，请替我照顾南笙。今生我欠你太多，只好求来生再报答你给我的恩情。”

　　蓝色的业火仿佛一道屏障，让里面的人不能出来，让外面的人不能进去。

　　阿福望着母妃的身影泪流满面，他跪在地上哭着说道：“不用你报答，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我只想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母妃似是听到什么笑话，摇摇头望向天空，像鸟一般张开双臂开始清唱着：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母妃，觉得她的美丽就像那冰蓝色的业火，灼人得紧，可也让人无法遗忘。

　　“羽歌！”一个身穿玄色衣裳的男子大踏步走进来，他一眼看见母妃，脸上的神色便慌张起来，“还不快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