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套中人》马马达

18、一影孤零

　　林简前几个月才来益州寻过她一回，此时听她当面胡说八道，心情很是复杂，足足默了半刻不曾作声，直到焦老板捧了桂花圆子过来放在他面前桌上，被那蒸蒸的白气熏了一时，方才略略清醒了些，自取了一柄瓷勺，在碗内搅了几下，却不曾吃，只道，“不曾受伤。”

　　知微半日等来这么个不冷不热的反响，暗道这位大人也是客气，就他当日从匪寨出来的那般模样，要说甚么“不曾受伤”却是个天大的笑话……见这位林大人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便猜测他十分不愿提起那羞耻之事，她自己便也意兴阑珊，以她的心机是断然无法与此人相提并论的，也罢，伏蛟寨那事儿还是留给三哥自己去伤脑筋吧……

　　林简低着头，握着瓷勺在碗内转着圈儿，闷了一时又道，“……其实，我数月之前便来过益州羽府求见谢府督，小姐其时并不在府上，谢府督言道二小姐自幼多病，谢都督寻了个清静的处所与小姐安静养病，他自己也不知二小姐所在……”
　　知微当面扯谎被他揭穿，面皮很是挂不住，然而她必然不可能在林简面前露怯，仍旧理直气壮道，“你无事打听本小姐所在，不知自己失礼么？我便不告诉你又待怎的？”她越想越是来气，忍不住又道，“既是寻了这许久，有事不妨直说，方才说甚么‘并无所求’，却是好笑。”

　　林简闻声一滞，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却把头又低得深了一些。知微心中一时疑惑，此人这一言难尽的模样，难道竟是不什么不可言说之事要她去办……还未琢磨个明白，却见对面之人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自己眼前便又是那双水意盎然的眼睛，她被他瞧得心中一紧，忙低了头吃圆子。

　　林简道，“非是我不愿直言，只是此事由我来与小姐说甚是失礼。等过一些时日，我回了建康，便请家父家母往燕京去求见谢都督……至于我寻小姐甚么事，小姐早晚是会知道的……”
　　知微一听这话风很是不对，她再老的面皮也有些架不住，忙将碗一推，起身道，“大人慢用，我要回去了。”

　　她初初走出两步，便听身后桌椅碰撞之声，回头看时，却见林简已经站了起来，一副也是要走的模样。知微瞧了一眼桌上那碗一动未动的桂花圆子，皱眉道，“焦老板做的好圆子，大人不尝一尝便走？”
　　林简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我送送小姐，少时再回来……”

　　此时一直躲在柜上的焦老板匆匆迎上前来，殷勤留客道，“两位贵人这便要走？不多坐一坐么？”
　　知微此番见了他一直感觉亲切，便道，“今日尽兴了，我明日再来，仍旧要这个桂花圆子……”她说着便往袖中摸银子，摸了一时却是空空如也，一时失笑，便仍旧往头顶去拔发簪，谁料初一抬手便被身旁林简阻了，只听他道，“小姐，我来吧。”

　　林简拦了知微，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案上。焦老板又喜又惊，张皇道，“贵人，这么大的锭子，小人柜上哪有那许多铜钱——”
　　林简打断道，“都拿去吧，不用找了。就当——”他看了知微一眼，仍旧续道，“就当明日小姐的饭钱一块儿付了。”

　　焦老板虽是早料到今日有外财入账，却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大一笔巨资，他毕竟是个厚道人，便尴尬道，“贵人您么大的锭子……漫说明日，便是用到明年，也是富富有余，您看要不您还是收了吧，今日便算小人请二位贵人……”
　　林简摇头，“你小本生意，怎好要你相请，若实是心里过意不去，日后小姐过来，你莫收饭资便是。”说着也不等焦老板答话，扯了知微袖子便往外走。

　　知微莫名所以地听他与焦老板自说自话半日，直至被他扯着出了饭铺子方才回过神来，将手一抽，肃容道，“多谢林大人美意，只是我三哥自幼教我无事不可平白受人恩惠，这饭钱待我回府，遣人与大人送来。”想想又问，“大人如今在何处下榻？”
　　“我……如今在锦城清毓堂。”林简答了她，又默了一时，指了指她头上那支发钗，“小姐一定要给的话，这个钗子给我吧，想来小姐白日里要赏给凤初，方才又要作饭资，应不是甚么要紧事物，给了我也是一样。”

　　知微感觉说得有理，便抬手拔了那钗子，托在掌中，递到他面前。
　　林简盯着她掌间那支掐丝嵌宝的钗子瞧了半日，眼中渐渐现了迷离之色，好一时手臂才慢慢动了一下。
　　知微便见他那玄色的袖中伸出一只莹白似雪的手，手指尤其细长，却很怕碰到她的模样，只伸了两根手指拈了那支钗子，知微便觉他那只手有些微的颤抖，她不由皱眉，冲口道，“夜凉露重，大人还是多穿一件吧。”

　　她说完也不去理他，自己一路出了冷水坊，绕回七里河畔。此时已是凌晨，画舫中丝竹之声早不如先时喧嚣，却仍是灯火通明，纸窗上人影摇晃，仍是热闹非凡的模样。知微立在岸边瞧了一时，暗暗琢磨哪日也要来这画舫上寻个乐子……正在思量之际，耳听一人道，“七里河画舫上龙蛇混杂，小姐千金之躯，还是莫去的好。”

　　知微忍不住回头，便见林简立在自己身畔，正低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她心中暗生恼意，开口便斥，“又不曾欠你饭钱，还跟着我做甚？”
　　林简道，“我送小姐回去吧。”

　　知微断然回绝，“多谢大人美意，十分不必。”说着提步便走，走两步又回头，不客气道，“白日在四季楼里我已经说了，我们羽府全是武人，大人再跟着我，若被咱们误以为歹人，伤着哪里，可就不好了。”
　　她自以为此番威胁很是给力，谁料走了一段回头时，阴魂不散的林简仍旧在她身后十来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一时气滞，然而这七里河也不是她羽府私产，叫人家别走仿佛也不甚合理，她又不能真的把此人拖过来打上一顿，只能自己加快脚步回家。

　　绕过七里河，走到羽府夹道口时，扑面一阵过堂风直袭过来，知微被吹得一个哆嗦，她出来得匆忙，并未穿斗篷，被这强劲的夜风猛烈地扑了一扑，还真是……透心儿凉……
　　林简几步赶上来，匆匆脱了斗篷，待要给她披上时，却被知微一把拧住他手腕，立时便有尖锐的痛楚自她握手之处蔓延至肩颈，直疼得他眉毛都皱了起来，耳听那位小姐似笑非笑道，“大人再动手动脚，却要小心这只手废在本小姐手中。”

　　他忍了疼，勉强镇定道，“夜凉风大，小姐穿着这件斗篷吧。”
　　知微此时才发现他果然提着件斗篷，方才应是正打算给她披上，还以为……知微顿感尴尬，便将他手腕一扔，仍旧拿足了架子道，“十分不必，多谢美意。”正待再说两句狠话震慑此人之时，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微微。”

　　林简闻声抬头，便见一个身穿蓝色羽卫，腰佩弯刀，披着墨色斗篷的青年立在夹道中间离他们不远之处，正肃容看着他们，他帽上一支墨色的羽翎在夜风中微微颤抖。这个人他很是熟悉，天下闻名的羽府左使——陆乘。林简只瞟了他一眼便不去理会，见那位小姐并不打算让他帮她系斗篷，便把斗篷强递到她手中，却未曾见她来接，那斗篷滚在地上，夹道的青石地面上仍有夜来的水气，织锦的料子被这么一沾，眼见着便要不成了。
　　他一时失神，还不待收拾心情，却听陆乘道，“微微，还不快过来？”

　　知微瞧清来人竟是陆乘，撇下林简便迎了上去，奇道，“你大半夜不睡觉，怎的站在这里吹风？”
　　陆乘见她鬓发之间都笼着微微的水气，此处夹道穿堂风又很是疾劲，便抬手解了自己的斗篷，给她披在肩上，回头向林简遥遥作了个揖，“林大人深夜来府，不知有何要事？”
　　林简仍旧盯着地上的斗篷出神，一副不知身之所在的模样，全作未闻。

　　陆乘见他不理，也不甚懊恼，回头训斥知微道，“微微，你深夜出府，连个从人也不带，这是瞧着三少爷不在家，便由着性子胡作非为吗？”
　　知微在家一向横行霸道惯了，虽是理亏，嘴上也不服软，斥道，“留意你的身份，叫我二小姐！”说着将那斗篷一拢便与他错身而过。

　　陆乘全然不以为意，回身跟了上去，絮絮道，“你这半夜在外面逛，遇上个歹人，若是被劫了，倒叫我怎样跟都督和三少爷交待？”
　　知微道，“你倒是先寻个打得过本小姐的歹人来。”
　　两个人打着嘴皮官司，牵牵扯扯地入了角门，接着“吱嘎”一声，那沉重的朱漆木门便自内里合上，羽府橘色的灯火便被阻隔在内，夹道内立时暗了下来。

　　林简站着出了一会儿神，蹲下身去，将那满是泥水的斗篷拎了起来，又望了一会儿紧闭的羽府大门，忽然便感觉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位小姐说得全然不错，留意你的身份，记得你的身份。
　　他只觉心中一时火热，一时冰冷，手中那薄薄的斗篷便像是有了千钧之重，沉沉的坠在他的手里，让他离开羽府的脚步变得格外的沉重了起来。

　　长街之上，一影孤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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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大人找微微甚么事？
明天约五点《路春来了》，么么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