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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炼狱之中 ...

  •   他被人缚住了手足,捆在木柱之上,脚下万丈深渊,容无尽虚空,有红莲业火自虚无之中升出,幻作狰狞厉鬼,张牙舞爪向他扑身而来,还未触及他躯体,便觉皮肉焦裂,骨骼剧痛,再一刻便连拘在躯体内的灵魂感觉到了焚化的痛苦,叫他直想舍了这置身炼狱的皮囊,让灵魂脱体而出,便是死亡也无甚紧要,只求一个片时的解脱。
      他不知十八层炼狱像什么模样,只是再怎样折磨,也必不会比此时更加煎熬。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无比期冀有一个人来,引一柄白刃,在他脖颈处划上一刀,死便死罢,左右这炼狱人生,也无人需他留下。

      “怎样?”便在此刻,他听见了那个声音,是她的声音。她怎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那个人那里么?
      “未必过得了今夜。”有人在他身侧答话,这个声音他也认识,他随她去拜见过一回,那是江左邵家的老祖宗,传说中久未现身的一代神医——邵之剑。他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想瞧她一眼,便奋力睁眼,却只觉眼眶处有烧灼般的疼痛,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也未能动得分毫,却牵累得眼珠剧痛,忍不住便呻/吟出声。他便又听见她的声音,“邵伯伯,你的麻沸散用完了么?”话音方落便有一只手落在他额际,凉沁沁的,便似观音娘娘的杨枝甘露,只这么轻轻一触,那焚身的烧灼与痛楚便忽忽散了一半,他感觉稍稍松快,便想求她再多留一时。

      然而那只手只触了一触便退开,他强忍了开口求她的冲动,这许多年来,他不是未曾求过她,只是她的怜悯却一分也未曾给过他,不如不说,不如不求,如此多少还能给自己留半分尊严。
      “他如今这模样,再用麻沸散,只怕再醒不过来。”邵之剑道,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疼到极致生了幻觉,竟觉他那嗓音里含了一丝悲悯。必是幻觉吧,他在这府里,不过一介尘埃,活着不过是多一个面目模糊的侍从,死了也不过少一个面目模糊的侍从。

      “他断了一臂一足,又在水牢之中浸泡,如今外伤沉重,还未全然止血,此时烧热,实非吉兆。”她语气平静,全不似在说这般惨烈之事,“邵伯伯想些办法保他性命吧……若实在无法……”她停了一停,才又续道,“若实在无法,便与他服些麻沸散,总胜过如今这般生受折磨。”
      邵之剑道,“麻沸散剂量轻了无用,剂量重了……他如今这样,若用了药,多半便醒不过来,小小姐不要这个侍人了么?”

      他屏住呼吸等她回应,即便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他仍想知道她的答案。等了许久又觉自己好笑之至,他四肢俱全之时,她也从来未曾将他放在心上,如今断了一臂一足……本就可有可无之人,如今便是死了,也不过给这府里多添了一捧残烬而已。

      就在他等得心如死灰之际,他感觉有人靠近他耳际,遍身火焚一般的烈焰便被她挥得散了,有清和的气息拂在他面上,耳听她冷静的声音道,“阿秦,我知你醒着,你若还想活着,便动一动手指……若不想,我请邵伯伯与你服些麻沸散,你便能舒服些,总不会这般痛苦,只是那药服了,说不定便不能醒来,你若就此死了,便去黄泉路上等我吧。你放心,你的仇,我总是会与你报的。”

      他这一生从未听她对他说过这许多话,一时间便生了迷惘,连那焚身之痛似乎都躲得无影无踪。他不敢有片时的犹豫,便拼尽全力去挪动指尖,使得力气大了,顿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便听见自己极其可耻的呻/吟之声,只是如此用力,也不知手指是否有半点动弹,他怕她不能明白他的心意,一时心急如焚,张口便想呼叫,却只有几声嘶哑的痛呼。

      “我已经瞧见了,你别急,阿秦。”那只清凉的手又按在他那仿佛被火烤得干裂的额际,他听见她的声音柔和地说,“你会活着的,我等你。”
      那只手又移了开来,他听见她跟邵之剑说,“邵伯伯,阿秦便交给你,一定保住他的性命。”接着便是衣裳窸窣之声,他的身侧瞬时便没了她的气息。

      他神智渐渐混沌,自迷惘中生了怨愤出来,只觉他如今这般煎熬,说不定下一时便会死掉,却仍不能留她在自己身边多坐一刻,如此勉强活着,究竟能有多少意趣?
      又一时他又恍惚深感庆幸,在这面目模糊又引人生厌的一生的尽头,竟还能得她一个承诺,她说了,他会活着的,她会等着她。

      此日之后,又不知多少时日煎熬,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到乌木床顶和工笔写意的雪白纱帐,他一时恍惚,便问,“这是……哪里?”
      身旁只有一个药童,见他醒来也未曾有多惊喜,只道,“自是咱们府上。”
      他心中生出一点倔强来,又刨根问底道,“这里是小姐的……”

      “是小姐闺房。”药童随口道,回身去案前倒了一碗水过来,“你从水牢救回时,浑身冰冷,气息奄奄,与死人也无甚分别,小姐说唯有她这屋子笼了地龙,便吩咐让将你直接抬了过来。”他说着便用勺舀了水喂他喝,“如今你性命已然无碍,好生将养,一年半载之后,总能恢复,只是你没了的这一手一足,却是回不来了。也无甚妨碍,这府里唯有你左右手双刀都使得绝顶,便是只余了左手刀,这世上也未见得有几个人能胜得过你,虽不能再为小姐做事,求个自保总是富富有余……”

      他顿生惊惶,他被投入水牢之时,确然被拗断了右手腕和右足,断骨接驳便是,怎的如今竟失了一手一足?他挣扎着便想去摸那伤处,初一动弹便觉全身剧痛难当,登时汗出如浆,只能似条脱了水的活鱼一般,躺在枕上不住喘气。
      药童忙放下水碗,在他胸前顺着气,轻声道,“你伤势沉重,只怕也记不得了,当日我们去救你之时,你已在水牢之中昏死过去,小姐早已放话在先,他们也不敢杀你,临走时便斩了你一手一足泄愤,你那伤处在水牢中浸泡过久,若不是邵大人在,以你当时状况,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如今好容易活过来,还不好生休养,再有个好歹,却是辜负了小姐一番苦心。”

      他茫茫然躺在枕上,“小姐?苦心?”
      药童仍旧端了碗,慢慢喂他喝水,口中道,“你这些时日吃的人参没有十斤也有八斤了,其他稀奇药材还不去说……啊,小姐!”
      他一惊抬头,果然见她正立在门边瞧着她,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这许久未曾见她,再见之时自己已是这般不堪模样,他只觉眼眶酸痛,连忙垂了眼皮。
      床边有衣裙窸窣之声,他知她已在他身侧坐下,却仍不敢看她,只怕睁眼的瞬时眼泪便会滚滚而出,而他始终记得——她从来不喜欢看人流泪,尤其是男人。

      她探身取了案旁水碗,用木勺舀了水,自饮了一口。
      他一时惊怔,这只碗和这柄勺,是方才那个药童与他喂水时使的……便道,“小姐……换……一碗吧……”
      她仿佛未闻,仍旧用木勺舀了水,这一回却递到他唇边,轻声道,“我尝了温凉正适宜,怎的要换?”却见他久不张口,便叹息道,“你仍要八角来喂么?”
      八角是方才那个药童的名字。

      他忙张口饮了水,却全无然无甚感觉,满脑子乱麻一般,一时是自己已成了残废,又一时却是头一回坐在自己身前的她。他只觉眼前一切都不甚真实,直如乱梦一般,总觉下一刻便该自这梦中醒来了,他仍旧站在羽府那株海棠花树下,一日又一日地目送她自他身前走过,偶尔会瞧他一眼,然而大多数时候,只能瞧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远去。

      他在她手中饮着水,见她面容沉静,眼神却有些飘忽,便知她心意全不在此间,心中一时酸楚,便道,“小姐……你若有事,便去吧,我……无事了……”
      她恍然回神,才发现手中水碗已是见了底,便随手撂在案上,倾身摸了摸他额际,安慰道,“我过两日再来瞧你。”说着便冲他微微一笑,提裙走了。
      他望穿秋水地等了两日,谁料这一等便是倏倏月余也未再见她。

      这一夜他自梦中惊醒,只觉断肢处疼痛难当,他不由自主便想挪动躯体,去躲避那入髓的疼痛,却在挣动中换来直如断筋碎骨般的强烈痛楚,他一个不防便痛呼出声,又忙死死地咬牙忍了。然而那疼痛却如附骨之蛆,与他的魂魄形影不离,他将滚热的额抵在床沿之上,直抵得头颅剧痛也不想停下,只求借这一点点额外的痛楚,转移一点骨髓深处如百蚁啃噬一般的煎熬。
      他在又一波痉挛中感觉身体骤然一轻,耳畔忽听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他在感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之时,才知自己已经跌落床下。此时他虽仍旧痛得不能自已,断肢处的疼痛却仿佛变得淡了一些……便放松躯体躺在那地面之上,竟不是冰冷的,脊背处有温热的触感……几乎忘记了,这里是她的闺房……

      他睁眼望着头顶,这一夜没有月色,只有漆黑如墨的屋顶,耳畔是静到极致的虚鸣之声,他忽然便想着,若是死了会怎样?
      左右不会比此时此际更加绝望了吧……
      他便觉自己这般苟延残喘可笑至极,想笑之时却被那卷土重来的附骨之痛折磨得不住痉挛,他忍不住便用头去碰那坚硬的地面,挣扎着想要求个解脱……

      疼到神志迷离之时,他听见有脚步声过来,接着躯体一轻,他被人抱起,放在床上,那人叹息道,“疼成这般模样,怎不叫人?”
      是邵之剑。
      他知自己方才难堪的模样被这位老神医瞧了个一清二楚,便闭了目,自咬牙不开口,又听邵之剑道,“我初初听微微说你是个死倔的脾气,还总不大信,如今瞧着,竟是真的,要我唤微微过来么?”

      他喘了口气,“叫……小姐做甚?”
      邵之剑无奈笑道,“你伤势沉重,我便未与你用麻沸散,你在昏迷之中时时呼痛,不住挣扎,唯有微微在旁之时,方能稍稍安定,你自己竟是不知么?”
      他登时赧然,竟不知自己在神志昏沉时如此有失方寸,她又会怎样看他?他越想越是惊惶,便问,“小姐在何处?”

      邵之剑道,“她去寻林简了,昨日方才回来,此时应是在林简那儿。”他随意说着,又问,“你若难受得紧,我这便叫她过来?”
      林简?
      自然应是在林简那儿……

      他只这么一想,便觉右臂断肢处疼得钻心,忍不住便抬了左手握住断肢之处,使力掐了一掐,还待再使些气力,却被邵之剑阻了,耳听他斥道,“你这伤处愈合才几日,小心再挣得裂了!”说着便道,“你这样不行,我这便去寻微微。”
      邵之剑说着,便往柜中寻了一匹白绫出来。他眼睁睁瞧着邵之剑拿了那白绫,将他缚在床榻之上,一时间之间手足俱皆受制,他顿觉羞辱,怒道,“松开!”
      邵之剑全不答理,自摆摆手去了。
      他自心底深处生了绝望来,她过来时见他这般模样,又该怎样想他?

      知微从寒牢之中慢慢走了出来,深吸了一口暗夜沁凉的空气,勉强平复了些心情,才道,“在何处寻着林简?”
      路仕躬身道,“在一处客栈,我等寻去时,他便在客栈一间房舍里,病得稀里糊涂,说来也奇,身旁竟无随从侍人。”
      她心中也生了些许诧异,却也不欲深究,只道,“人家毕竟是阁首大人,消息不要走露,待拿着实据,我禀过阿爹,重又设法。”
      路仕犹豫道,“旁人便也罢了,他那夫人只怕不好相与,她早知小姐在寻林简……要瞒过她去,十分困难。”

      她丝毫不以为意,“瞒不过便不瞒吧,咱们羽府难道真的还怕了她公主殿下不成?”她心中愤恨,还待发泄几句,却见一人匆匆过来,忙躬身行礼,“邵伯伯?”
      邵之剑拉了她道,“随我来。”
      她皱眉道,“是阿秦么?”脚下便加快了步子,“伤势又有变化?”
      邵之剑摇头,“我去时疼得滚在地上,也是倔强得紧,一直不出声,若不是我惦记他夜里常作痉挛,打算与他入上两针,还不能知道。今夜这般,只怕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叹息道,“他自来如此。”

      两人匆匆回了厢房,却见床上那人已经迷离昏阙,一头汗津津的黑发凌乱地覆在面上,只瞧一眼,便知他方才过得多么艰难。
      她立时皱眉,“作甚缚着他?”

      邵之剑道,“他初初断肢,尤有幻觉断肢仍在,疼痛发作起来便直入了骨髓深处,几乎不知身之所在,我恐他神志不清时自残,便将他缚了起来。”他想了一想又道,“微微,我观他近日求生之欲越发淡薄,你若仍要这个侍人,便需想些法子,否则便随他去吧,左右他这样的人,没了一臂一足,活着也是煎熬……”
      她断然摇头,“他既应了我,便不会求死。”

      不过区区三日之后,她便知她那夜那般笃定尽是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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