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46、引路

　　乐乐带着苏麟一路奔逃。

　　所谓受伤，其实都是做给那位自命清高的府主大人看的。

　　归墟之境她很熟悉，此时，天色昏暗，四周都是直耸入云的参天古树，前方根本没有路，她凭着绝佳的方向感，以最快的速度穿梭过高矮不一的丛林，身旁不时有或飞舞或钻地而出的胆小妖族，好奇的探身看她。

　　她心无旁骛，只想尽快赶往目的地。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处泥潭，借着幽冷的月色，可以看出泥潭呈椭圆状，直径数丈之宽，周遭众多枯木林立，盘虬卧龙，宛若暗夜之中张牙舞爪的魑魅。

　　到达此处，乐乐凝重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她身姿轻盈，飞驰的速度极快，眼瞅着就要越过泥潭，忽地身形一滞，下一秒，稳稳落于泥潭边缘。

　　苏麟被她用一抹极细的黑雾挟持牵引，随着她脚步停止，也跟着滚摔在地。

　　他睡得很死，一路颠沛流离，又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扔在地上，丝毫不见转醒。

　　乐乐居高临下望了他片晌，唇角微微扬起，缓慢踱步到他身前，半蹲下身，手伸进他的衣服口袋，从中翻掏出一个黑色皮夹。

　　皮夹被打开，里面有价值的东西不多。

　　乐乐将目光锁定在一处，那是一张放在最外层，背面朝上的相纸。

　　透过透明夹层，可以看到纸面上用黑色墨水写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字——防腐剂。

　　怪滑稽的。

　　将相纸抽出，翻将过来，果真是一张合影。

　　照片上，墨荼荼和苏麟大大咧咧的勾肩搭背，冲镜头肆意的笑，不得不说，两人都长得好，气场又合，看起来着实般配。

　　乐乐面上的笑意被一抹讥诮取代，双手捏住照片边缘，用力撕下。

　　紧跟着，她站起身，抬起脚，狠狠踢在苏麟身上，苏麟被力道左右，向侧方翻滚——

　　就听“噗通”一声钝响，伴随着粘稠液体荡漾不止的回音，他的身体很快隐没在了泥潭之中。

　　解决掉了苏麟，乐乐似乎心情不错，舒了口气，大大抻了个懒腰，仰首望向幽邈夜空。

　　黛蓝色的天幕之上，除了一轮下弦弯月，只剩几颗飘渺星辰，其中，有七颗不甚明显的点状星斑连成勺状，悬挂一隅。

　　北斗七宫，斗柄指东，天下皆春。

　　而东面，也是归墟之境的出口。

　　乐乐静静望着天幕，将右掌抬起，掌心立时现出一件掌中镜大小的赤色罗盘，盘身虽小，五脏俱全，天池海底，三盘三针。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凤翼罗盘。

　　乐乐另一只手捻诀，在咒术的作用下，罗盘发出微微震鸣，而后，就见一道熠煜灵光从其内迸发出来，赤红光芒朝上奔走，直裹天际，不多时，有凤鸟锵鸣之音响起，穹顶七星随之隐隐而动。

　　目光所及，七宫竟似被凤鸣所慑，轻颤不止——

　　***

　　对于云泫，墨荼荼其实挺愧疚的。

　　自打见面，他就一直在帮她出谋划策，临到送她逃走，还被清练抓了个正着，情况似乎不大妙……

　　可她已经回不去了。

　　从传送带里出来，正值深夜，她置身于一片广袤无垠的山谷之中，放眼四周，除了黑黢黢的树影便是高低起伏的山坡，不远处大抵有溪流，泉声叮咚，湍急奔走。

　　墨荼荼找了块石头坐下，有些茫然。

　　现在，她算是彻底把苏麟弄丢了吧？乐乐会把他带去哪呢？会为难他吗？也不知道这阵子他都是怎么过的，苏家也一定急疯了。

　　云泫说让她往东走。

　　东方……

　　墨荼荼抬起头，望向黛蓝色的夜空，天边除了一牙月亮，连颗星星都难找……更别提观星辨位了。

　　她正发愁，突然看到前一秒还幽暗空寂的夜空之中，陡然泛起荼白刺眼的光芒，光芒呈七点，连成线状，一闪即逝，似乎生怕被人看到。

　　——那是北斗七星吧？

　　记得以前上高中地理课的时候，老师在课堂上讲过一句题外话——古时候的人们常用北斗七星斗柄所指的方向分辨季节。

　　现下正值暮春，而七星斗柄指向东方的时候，就是春季。

　　按照这个原理推算，她只要向着刚刚七星连线末端的方向走，就可以出去了。

　　现下只有等回到幻境，找到闻人猜，再同他商讨怎样救苏麟。

　　他肯定会有办法的。

　　想到这里，墨荼荼心中总算有了一丝曙光，她估摸了一下自身体力，觉得走走歇歇，应该不成问题。

　　于是片刻未踌，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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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荼荼向着东方走了很久，久到她口干舌燥，步履沉重。

　　身上的伤口被牵动，疼得愈发厉害，胸口处有细细的黏腻感，衣服被血濡湿，要不是她强行用灵力止血，恐怕会淋下一路，徒留被人追踪的痕迹。

　　整整一日，她穿过了整方山谷，期间只坐在溪边喝了几口水，现下来到了一处丛林边缘。

　　筋疲力竭，连脑子都像上了锈，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部件还能正常运转。

　　她直接瘫躺到了草地上——在穿越山谷之后，难不成要继续发扬艰苦奋斗精神，再闯过一片森林？

　　又不是徒步无人区。

　　云练之术似乎彻底失效了，这么多天下来，闻人猜也没有联系她。

　　那天她重伤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难道他也受伤了？

　　思及此处，墨荼荼猛地一激灵，赶紧从地上坐起来，不行，她得打起精神。

　　目光望向林间深处——那边一定就是出口了，她要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

　　云泫的居所，向来无所定处，都是随他的心意幻化座落，极难寻觅，然而，此番他在泪海之畔整整停留了两日。

　　泪海是归墟洞府中又一处奇妙诡谲之地，与城中漫无边际的雪沙如出一辙，一望无垠，水色苍茫，昼夜不休的翻涌浪潮，水声呜呜咽咽，仿若无量虚空众生，身陷苦海囹圄，登岸无期，绝望悲鸣。

　　换言之，听了两天的鬼哭狼嚎不搬家，皆因受的伤严重了些，没力气换地方了。

　　两日前，云泫擅自放走墨荼荼，被清练抓去观心台跪了整整一日。

　　罚跪，是让他向云涟忏悔——不顾亲生弟弟的死活帮护外人，身体上的责罚自然也免不了，清练化了三道金丝铁索直接穿透了他的后心。

　　他向来不反抗，也不还手。

　　铁索自他脊背抽出的时候，血肉迸裂，扯筋挫骨。

　　离开时，她留下一句：“这一次放过你，只因你是他兄长。”

　　……

　　费了很大力气才回到居所，打坐半日，在床上躺了半日，终于勉强可以下地活动。

　　想来，倒和墨家那小丫头有几分相应，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听他的话，一路往东，大概半天就能看到出口，届时回到闻人家，一切便好说了。

　　而他，这些年为了阻止清练复活云涟，吃尽了苦头，这煎熬要想结束，恐怕还要渡几番劫数……

　　云泫正出神，思绪忽然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

　　“你就是云泫？”

　　他一怔，望向声源处，来人先发声，后叩门。

　　接着，他的房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鹅黄襦裙的清灵少女出现在门畔。

　　竟然能无声无息潜入归墟洞府……

　　云泫正欲开口，少女复又清冷道：“猜哥哥来了，就在院外。”

　　***

　　云泫旋即反应过来——难怪她能这么容易找到这里，当年老府主留下的另一道入口，他明明封住了的，想来被破了封。

　　他不由苦笑：“你让他进来，我这副样子，实在懒得折腾。”

　　话音未落，少女身后已有一个声音响起：“你若长久如此，恐怕坚持不到清练回心转意。”

　　闻人猜立于少女身后，与千年前别无二致，孑然一身，黑衣如墨，泠雅出尘。

　　云泫明白他话中之意：清练身为归墟万妖之主，练就的皆是上成淬妖法门，他肉体凡胎，硬生生捱了这么久，身体早已千疮百孔。

　　“你还不是一样？”

　　云泫似笑非笑：“从那地方出来，想必消耗了不少心力，当心时限提早找上门。”

　　闻人猜未言语，微微抬掌，捻起一道诀咒，白色灵光不疾不徐飞渡过去，隐入云泫胸口。

　　很快，他一改颓态，起身下床，开始活动筋骨。

　　“谢了，闻人家的治愈之术果然不容小觑……不过，你还是省着用，墨家那小丫头伤势没比我好到哪去。”

　　闻人猜道：“她在何处？”

　　“送走了，老府主留下的入口距归墟之境的出口稍远了些……早知道你要来，我便送她从那边走了，说不定你们还能碰上。”

　　“走了多久？”

　　云泫微微眯眼：“许有两日了吧。”

　　芊芊神色变了。

　　“猜哥哥，我一直守在出口附近，没见到荼荼出来。”

　　云泫皱眉：“未见到人？出口明明……”

　　话未说完，他蓦地一顿：“……我送走她之前，倒是发生了些变故……难道有人引她去了别处？”

　　***

　　从踏入这片森林开始，墨荼荼便感受到了其间浓重的妖气。

　　她没觉得意外，之前不就知道了吗？归墟之境是妖族的地盘，过山谷的时候一丝一毫都没觉察，那才叫奇怪。

　　她腹诽了云泫一番——只说往东走，却没说要还穿越妖族火线，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万一遇到危险，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

　　倚仗全在一件物事上面——运气。

　　为了安全起见，在进来之前，墨荼荼驱动白雎骨笛为自己做了唯一一件尚可做的事——建护身屏障，掩住身上的气息。

　　能维持多久就不知道了，毕竟她有伤在身。

　　林中无路，算得上一路披荆斩棘，她又走了将近一日，周遭除了树木植被，磷石朽屑，再无其它。

　　空气中静谧得可怕，偶尔有两声怪异啾鸣从空中划过，能把人吓一跳。

　　后来实在太累，墨荼荼找了块石头，矮几高，后面横倒一根枯木，倚坐下来休息。

　　四周的婆娑古树遮蔽住阳光，气温阴凉，有风，但很小，拂过脸颊，时间久了，只觉得倦意难消，反倒越发想睡觉。

　　单手支下颌，墨荼荼的眼皮止不住阖到了一起……

　　眼见就要睡着，身后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某种生物在啃食树叶，响动很轻。

　　墨荼荼神思警觉，即刻睁眼。

　　她没动，只用耳朵去听——发出声音的地方离她只有丈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声音还停留在原处，没有靠近她。

　　不是冲着她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墨荼荼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好奇心害死猫，既然不关她的事，她就没必要去操闲心，放慢动作，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准备继续赶路。

　　然而，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脚下，一抹亮白吸引了她的注意。

　　伸腿，用鞋子碾磨了一下——好像是一片纸屑。

　　这深山老林之中，还有人用笔墨纸砚？

　　墨荼荼觉得奇怪，蹲俯下身，将纸屑从地上捡起，纸质偏硬，这手感……她心下忽地一凛。

　　果然，纸屑是被撕剩的一部分，上面还有字，隐约能分辨出是个行云流水的“腐”。

　　字迹熟悉。

　　墨荼荼的心跳得厉害，手颤抖着，将相纸翻了个个儿——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熟悉的衣服款式，是高中时玉泉香买给她的牛仔外套。

　　脑子嗡嗡地，不远处的窸窣声犹在继续。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立时拔腿冲了过去——

　　没有人。

　　只有几只长着透明双翅的怪异飞兽，在啃食一小撮白花花的纸屑。

　　飞兽头部长得像鱼，连牙齿都没有，努力了老半天，几乎没对纸屑造成什么伤害，反倒被猛冲过来的墨荼荼吓得惊声鼠窜。

　　眨眼功夫，便奔逃了个无影无踪。

　　墨荼荼快步上前，跪扑到地上，将剩余的纸屑整理拼凑——确实是她和苏麟的合影。

　　脑子突然有点乱。

　　——为什么她和苏麟的照片会出现在这里？

　　——乐乐带着苏麟也逃到了这片丛林？

　　——他们也想离开归墟之境吗？

　　——可是照片为什么会被撕碎呢？难道两人逃着逃着，起了争执？

　　以乐乐的行事风格，都不大像。

　　思绪渐渐往回探，清练说乐乐受了伤，可乐乐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带走了苏麟，而她离开归墟洞府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清练根本没能抓回乐乐。

　　脑海中仿佛有两条断了线，随风四下飘摆，只差一点就能连上……

　　正绞尽脑汁，突然，一股剧烈的气流从脑后游窜着席卷过来，墨荼荼几乎是本能反应，揉身向前扑倒，堪堪躲过一击。

　　身上伤口立时破裂，胸前一阵温热。

　　她忙不迭抬头。

　　又有一道气流从头顶上方飞驰急卷，掠过她向前方追赶，不多时，前一道气流被赶上，半空中传出一声凄厉悲鸣。

　　鸣声响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墨荼荼的心都跟着一颤。

　　紧跟着，前方不远处，砰地一声钝响，有重物摔落在地。

　　空气中陷入一片死寂，墨荼荼趴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她能感受得到，第二道“气流”还未离开。

　　四下妖气弥漫，已经浓重到可以称之为妖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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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妖气渐渐萧索，林中氛围又恢复到了最初的阴冷静谧。

　　墨荼荼这才缓缓爬起身，心还悬着，总觉得危险像一双眼睛，就在不远处静静盯着她，窥待良机。

　　先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相纸收好，又迈开步子。

　　没走多远，便来到了方才从天而降的“重物”身前——是一名目测不过十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一身粗麻布衣裳，梳总角髻，侧躺在地，脸正对着墨荼荼的方向，周身上下全都是血。

　　墨荼荼潜伏了那么久才来到这里，她竟然还剩了一丝气息。

　　缓缓伸出手——

　　墨荼荼蹲下身，回握住她。

　　女孩的声音柔脆微弱：“替我……转告府主，颠婆……不遵守约定。”

　　只这一句话。

　　说完，女孩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俄顷，身形一晃，逐渐缩小，恢复成妖族原身。

　　是一只燕鸻。

　　墨荼荼早就看出了她致命的原因——妖心被取。

　　明明与这小妖素未相识，心中却替她难过，看她幻化出的模样，应当年龄不大，在人世间，同龄的小孩子都被父母亲人捧在手心里，呵护得如同珍宝。

　　墨荼荼有些无力的瘫坐回地上，只觉得事情正变得复杂起来——她能不能救下苏麟，走出这片森林尚不可知，更别提去帮她传话了。

　　放眼四周，幽深的丛林望不见尽头。

　　身心愈加疲惫。

　　早先心中那股坚定的念头，随着这两起变数的发生，逐步瓦解，希望如同高空之上被阻隔的阳光，光线再强，也禁不住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掩。

　　墨荼荼又一次站起身，将燕鸻的尸身捧到不远处的树下，指间点出一点灵力，挖了个尺深的土坑。

　　就当最后为她做点事情吧。

　　小心翼翼的将尸身放进土坑之中，正要填土，突然看出坑底有一丝异样——有什么东西蠕蠕而动，以不快不慢的速度，从地底涌将上来，开始裹缠燕鸻的身体。

　　墨荼荼眯起眼，仔细去看，好似一堆有了自主意识的淤泥在吞噬食物。

　　她立即想要阻止，可淤泥像是察觉到了危机，放弃细嚼慢咽，一下子将燕鸻的尸身整个吞了下去。

　　墨荼荼被吓了一跳。

　　淤泥旋即要逃，她哪里肯干，顾不得会让伤势加重，捻了一诀，土坑随着淤泥下陷的势头同步加深，左右并进。

　　淤泥见入地无门，猛地窜将起来，朝着一个方向遁逃，跑没多远，又直直往下落，发出“噗”的一声落水轻响。

　　墨荼荼耳廓微动，这附近还有水池？

　　她怔了怔，站起身，朝“水池”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便发现了端倪。

　　她一直逗留在这片区域，却没发现此处还有一汪泥潭，它的周遭朦了一层雾障，从外围看，几不可察，到深处愈发浓厚。

　　等到了跟前，瘴气已经又消散无踪了。

　　泥潭四周长满了枯枝朽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膻味道，并非泥土的腥气，墨荼荼不由皱起眉头，沿着泥潭边缘警觉的行走。

　　忽地，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质地不软不硬，被她无意中一带，向前滚滑了一段距离。

　　低头去看，是一只黑色钱夹。

　　心里咯噔一下，正要俯身去捡，突然，肩膀上无声无息抵了一只手。

　　墨荼荼根本来不及反应，被狠狠推搡，脚下不稳，身体立时往身侧的泥潭里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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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北斗七星辨方位是引用，不考据。